張中正立在一艘已經燒著的船上做法。

道士的主業除了鎮妖,還有一項是祈雨,作為一個農業大國,百姓們對風調雨順的向往一直熱烈誠摯,除了邪魔歪道以外,正經的修士都會一兩手關於天氣的法術。

要這次的風停下實在再簡單不過了。即使是從鄉野小觀裏請來一個小道童,他也是懂些相關法術的。

可是在現在的情形中,這些都不適用。黑蛟違背規則掀起風浪,插手人道氣運之爭,本是大逆不道,罪該萬死,那道天雷劈下就是懲罰的體現。雷劫劈下,它必死無疑,魂飛魄散不再話下。

可它憑借著從高百齡那裏拿來的秘術,用一整個龍宮的妖怪做了替死鬼,自己則在一瞬間逃之夭夭,實在是狠狠惡心了一把別人。

黑蛟這樣的做法,就像是排球大賽中自己帶著手套朝對手扔了一個刺蝟,想要接住,就必須流滿手的血。

張中決定流血。

他一手捏著道決印,一手淩空畫著道符,為了保險起見,他畫得很仔細,總不能流了血還不見好吧?一定得有效果。

等周顛從火海中踏出時,他已經把符彈到了空中。等到周顛來到他身邊時,道符已經放出萬道金光,無形的法力籠罩住西風,不讓它再靠近半步。等周顛出聲的時候,風便停了。

層層密密的風輕緩下來,好像是夏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突兀地結束,隻剩一地狼藉。

“張中!”周顛急切道。

火海映出的紅光照在他臉上,配合著熱浪與嗆人的黑煙,讓周顛的表情看起來更加的扭曲與焦急。

“還活著,還活著……”張中腿一軟,頹然倒下,被周顛接在懷裏,無力地擺了擺手。

“你逞什麽能?就該讓我來!”

“你?你能做好這個?”即使是虛弱成這副樣子,張中也依舊忘不了和周顛罵上兩句。

“我不跟你辯!”周顛把他扶正,手心抵在張中後背上,學江湖人的手段給他渡法力,“你的本事應該留在後頭去使!現在受了傷算什麽?”

“嗬。”張中咳嗽一聲,吐出一攤血來,盡數落在了衣服上。

法衣不沾凡塵,也不沾汙垢,哪怕是主人的血落上去,也留不下痕跡,鮮紅色的血如同圓粒寶石滾了下去,一滴滴灑在火中。

周顛暫時不打算帶張中出去,他受了傷需要調息,兩人都修行有道,不懼寒暑,不怕水火,呆在這裏沒什麽關係,正好也省得一些凡人打擾。

“貧道,貧道現在受傷是為了你好。”張中捂著胸口低聲道,“看你這瘋子細胳膊細腿兒的,你來扛天罰怕是會一下子撅過去,到時候徒弟他爹找貧道要人,貧道多丟臉。”

“我呸!”周顛恨不得把手撤回來糊他腦門上,好治治這個嘴不饒人的老不死,“你先把你的血擦幹淨再說話罷!”

這麽一會兒的功夫裏,張中嘴裏的血越吐越多,好像壞了的水龍頭,止也止不住。

“不礙事,不礙事,再吐片刻,咳咳,咳,再吐片刻就好了。”

周顛又氣又好笑:“再吐你就吐幹淨了!一隻空口袋,就等著死吧!”

口袋這個詞觸碰到了張中敏銳的神經,他顫抖著手從懷裏掏出了自己的酒葫蘆,把裏頭的酒倒了個幹淨,反手將其變作一個大木盆,遞給了周顛。

“快,快接著。”

“接著什麽?”

“接著貧道的血,莫要浪費了!回頭還能畫符用!”

“你,你!你真是!”周顛給他氣的發抖,心裏一股火上來下去,同時又不好拒絕他的要求,怕他再做些什麽異想天開之事,竟真的把盆放在了張中嘴邊。

等朱標撥開火海烈焰跑進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周顛手中已盛滿一半的大盆。

“……師父?”

疑惑歸疑惑,朱標還是趕緊奔過去,接替了周顛的位置,緊張道:“師父,是您把風給停下來了?”

“嗯——”張中低應了一聲,身上雖疼,心裏舒坦,享受著被徒弟關心的感覺。

“走,師父,我們先離開這兒。”

朱標發現張中的情況很是嚴重,趕緊又靠近一些,完全攙扶住他,帶著人站了起來:“小心點,先回去躺著。”

幾人很快找到一個幹淨的船艙,朱標扶著張中躺下,給他蓋了床被子,皺眉道:“師父,我若是給您封個一官半職,您能躲開懲罰嗎?”

張中一愣,笑道:“想當我上司?”

周顛正給他倒熱水,一聽這話,氣地蹬了他一腳:“說什麽狗屁話,公子是那種人?再說了,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腦子能不能做官!”

“不行的,徒弟你莫想這辦法了。”張中笑了,“為師活了許多許多年了,他們有人說,說貧道是從春秋開始活到現在的,那都是玩笑話。”

朱標不明白張中為什麽要講這個,不過聽到玩笑話自然點了點頭,要從春秋開始活,到現在也有一千多年了,怎麽可……

“不過也差不了多少。”

“……啊?”

“徒弟你才幾歲?哪怕天資聰穎,天賦出眾,到底還是年紀小!想封為師做官,這點法力會給抽空的。”

“說句不自謙的話啊,那整個應天府的道士和尚加起來,也比不了為師半個!”

張中安然躺在被子裏,把手搭在外麵,幽幽道:“這點小傷很快就好,何足掛齒!為師收了你當徒弟,自然該盡心盡力,雖然不太會教——咳咳,這個不重要,但能幫幫你爹,也算是負了責任!”

“師父……”朱標感動道,“師父本來逍遙山水間,不必淌人世爭奪的渾水的,那年燕雀湖相遇本就是徒弟沾了光,得了機緣,是我占了便宜,師父怎麽能說這種話。”

“好了,好了,讓貧道歇一歇,晚上就好了。”張中閉上眼睛,“人老成精,貧道不會有事的,乖徒弟,去看看你爹吧。”

“師父,我爹那裏不會有事,他有謀臣和武將看著。”朱標道,“我去了也幫不上忙,還是先照顧您,您想吃什麽,缺什麽,我去給……”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周顛給打斷了,周顛不知道什麽也湊到了床榻邊上來,推著朱標,把他往門外哄,跟著道:“去吧,去吧,去看看大帥去吧。”

他們急著趕朱標走,不想讓他為此愧疚。

朱標就這麽被推了出去,眼看著門在自己麵前闔上。

他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在門口徘徊了幾步,隻好準備去朱元璋的主艦上看看。

走出去兩步,他聽到房裏有了一點動靜。

“周瘋子,你看見沒,我徒弟心疼我。”

“那是公子心善仁慈,小狗在他麵前咳嗽,他都心疼,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又吵起來了。

看來師父心裏有數。朱標這麽想著,趕去了老朱同誌那裏。

他一到船上,就被早就候著的劉基拉進了艙內。

裏頭滿滿當當全是人,列成兩排,老朱同誌顯然還沒到,他們正雜雜碎碎地細細交談。朱標往前一看,看見了站在最首端的徐達和常遇春兩人。

劉基拉著他鑽進了內室,這裏是朱元璋呆的地方,門口的守衛當然知道劉基地位不一般,又看見後麵的朱標,自然肯讓他們進去。

“道長情況如何?”

“還算有精神。”

劉基鬆口氣:“委屈他對付黑蛟了,沒想到高百齡竟然會如此狠辣,還不到緊要關頭就用出這種毒計。”

“先生,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天罰反噬。”朱標頓了頓,“師父的傷要多久才能好?他與我說很快,但是我看著並不樂觀。”

劉基也摸不準這個:“因人而異,張道長法力渾厚,深不可測,確實會好得快些,但具體有多快,我也算不出來。畢竟——天罰還是少見的,沒什麽資料記載。”

“可有辦法治一治?”

劉基搖搖頭:“損失一些法力也許就好了,估計不會有什麽暗傷,要想醫治,我們也許可以去問問鍾山的那兩位大妖。”

“竹知節和黃修竹?”

“那麽高百齡究竟要用什麽代價來抵消雷劫?”朱標把自己見到黑蛟的的事情給劉伯溫一說,“它不像受傷的樣子,隻是有些許狼狽而已,恐怕已經把邪術用出來,將懲罰給轉嫁了。”

“我先前以為高百齡會拿陳友諒的士卒開刀。”

“他沒有。”

“是。”劉基撫須,“所以我又覺得他大概是又不知道去哪裏準備了充足的生氣和陰氣。那座我們所不知道的城裏也許會有儲備。”

實不相瞞,朱標也是這麽想的。

“今日那一道雷劈下,我才能夠推演出一些始末來。”劉基神情自若,不忘了教育朱標,“這是常有的事,公子以後學會了卦演之術,也不可太過依賴,過於自信,凡事需留三分可能。”

朱標先表示虛心受教,後才追問道,“先生算出什麽了?”

“公子可知道水底有一龍宮?”

“知道,我來到鄱陽湖的第一天,就已經用這雙眼睛把四周探查過一遍了。”

“那道雷過後,我將法力注入一片葉子裏,送它沉入湖底探查——”

“怎麽樣?”

“一點生息都沒了。”

“全都死了?”朱標大驚失色。

“也許那座龍宮本就是為今天的情況而準備的,也許裏麵的妖怪本就等著今天要送死。”

劉基麵色難看起來,還想再說些什麽,外麵突然肅靜下來,他也不得不住了口,朝朱標一拱手,就掀開簾子出去了。

是朱元璋來了。

朱標搬了把椅子靠牆坐下,好讓自己一會兒能把會議內容聽清楚些。

“多餘的話咱就不說了。”

朱元璋大步走向主位,坐好後甩出一份密報來,徑直扔給了徐達。

徐達展開密報,一目十行讀了一遍,又遞給了常遇春。

常遇春也讀了一遍,皺眉道:“大帥,這陳友諒是個什麽意思?”

見到他們兩個神色有異,下方的人們不由竊竊私語起來,你看我我看你,猜測是什麽情報讓兩位將軍這樣詫異。

“他這個路數,咱看不清楚。”朱元璋用手裏的另一份密報點點桌子,發出篤篤的聲音,“要拿鐵索連船,聞所未聞。”

劉基這時候讀完了傳到自己這裏的消息,站出隊列發表意見:“大帥,依臣看,這辦法雖然荒謬,但確實有用。如若鐵索連船,敵軍就可充分發揮優勢,巨艦同進同出之下,我們的小船很難見縫插線去伏擊。”

徐達也琢磨出了一些門道來:“軍師說的有理,他們連船後陣勢可綿延數裏,威力也將翻上數倍不止,進退都會比原先勇猛,我軍稍有不慎就會被徹底衝散。”

“到時候保不住軍陣,那就完了。”常遇春總結道。

“可是……”

站在後位的一個謀臣發了聲。

大家的目光全都向後看去。

“可是鐵索連船,但凡有些火星,他們豈不是立刻付之一炬?”

徐達道:“那也要有東風才行,他們攻速快些,我軍先敗,哪裏使得出火攻。”

劉基接著道:“故而陳友諒的主意其實十分巧妙,雖有冒險,卻膽量十足。”

常遇春道:“今天這陣西風就刮得巧,幫了他們,我不信老天爺不幫我們!風水總要輪流轉吧!”

徐達劉伯溫對視一眼,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也看著他們兩個。

常遇春察覺氣氛不對,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尷尬道:“大帥……”

“好了,該做什麽做什麽去。”朱元璋向門外擺擺手,“明日要對付這個鐵索連船,都督促手下早做準備。”

“是。”眾人齊聲應道。

“你們倆留下。”

徐達和劉基跟著朱元璋進了內室。

朱元璋看見擺設變動了,明白是朱標來過,當下也沒問,繼續和他們開小會。

而朱標這邊,他在聽到東風兩字的時候就出了艙門,一個人走到外邊站著。

不知不覺中天已經黑了,明月高懸,湖麵上波光粼粼,水邊的潮濕氣息一股股拍打過來,籠罩住朱元璋的主艦。

夏天獨有的熱氣蒸騰,讓朱標有些煩躁。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將闖入深水般窒息與苦悶的情緒壓製下去,雙手撐在一處圍欄上,思考起當下的種種。

離家以後發生的每一件事在他眼前閃過,自發地排序,串聯在一起。

木十三、趙輕涯、酆都鬼城、斬龍劍、石橋、扇子、黑蛟……

突然之間,他有了一個計劃,就和陳友諒的鐵索連船一樣,雖然冒險,但成功後將會獲得前所未有的巨大成果。

敵人敢拚,為什麽我不行?

東風!

抓住那條龍!

它可以掀起西風,就也能掀起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