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底,龍宮。

一隻身長數十丈的巨型蛟龍盤著身體,臥在一張床榻之上沉睡,從頭至尾幾乎占滿了整個偏殿。

它的頭、胸腹、爪、尾都與神話傳說中的真龍完全相同,隻是頭上沒有龍角,少了很多威嚴。

隨著它的呼吸,一吐一納之間,成股的水流從其嘴鼻之中宣泄而出,在水中形成威勢可怖的衝力。

四周用於照明的施加了各色避水法術的燭台受到影響,繞著蛟龍旋轉,光芒隨之一閃一閃,反襯在蛟龍漆黑的鱗片上,畫麵說不出的詭異奇特。

從這間臥房出去,穿過回廊過道,直入龍宮中心,可以看到無數恢宏龐大的殿宇以蛟龍為中軸線左右前後對稱,其中眾多黑影來回穿梭,正是龜魚蝦蟹等小妖。

它們帶動起的一串串水中泡沫在宮殿間四處流竄,往往在一頭撞上玉石台階後破滅。

琉璃瓦鋪成的屋簷流光溢彩,每一處金黃色的簷角都裝有著碩大的夜明珠,一顆顆亮著連成一片,映著無窮水色,整個龍宮明明實在水底,卻好像浮於空中。

從外看去,這裏簡直是水中王朝,無上妖國,處處彰顯著龍屬的氣度與尊貴。

但你若是仔細地觀察往來其中的小妖,就會發現它們大都神情驚恐,身體疲憊,完全是強撐著一口氣在為殿中沉睡的蛟龍服務。

自從黑蛟入主鄱陽湖後,強行收攏了四周江河中所有的水族,將它們困在這裏為自己建造宮殿,為奴為婢,晝夜不息,才能在短短的時間中達成如此恢宏的成就。

嗡——

聽到破空聲,所有水族情不自禁地停了一瞬,朝西看去,沒看出什麽結果來,又匆匆繼續回歸到自己的工作中,不敢懈怠。

隻有鎮守在龍宮門口的幾隻蝦兵蟹將彼此看了看,提起手中鋼叉,勉強打起精神來,對準了滾滾而來的那柱水流。

水柱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個用了避水之法的巨大泡泡,裏麵有七八個紙人,抬著一個紙轎,轎輦中端坐一個膚色慘白,一身白衣的男人,他的目光穿透了多餘的建築,直直地看向蛟龍沉睡的宮殿。

“停下,來者何人?”守衛喝道。

高百齡自轎中下來,漂浮在龍門的寬擴門前,抬頭看了看頂上足有三尺長的牌匾,沉聲道:“我來見你們主上,還請通報一聲。”

另一個守衛上前道:“黑……龍君正在睡覺,你回去吧。”

在被捉來這裏之前,它可隻是個自由自在的小妖怪,那裏懂得看門的本事,也壓根不願意嗬斥任何生靈——但現在不同了。

“它還在睡?”高百齡想到自己與黑蛟敲定的計劃,忍不住在心裏怒罵一聲,麵上還是冷靜,說道,“勞煩給它這個,就說來人姓高。”

他遞過去一個紙折的錢幣。

蟹兵還要再說什麽,東西就被蝦兵接了過去,給它使個眼色,推它進了門去,隨後連帶著自己也進去,通知高百齡再等一等。

“你真答應他?”

蝦兵的身體在水中一拱一拱,帶起許多泡沫墜在身後,聞言兩根頭須一擺,眼睛看著蟹兵,說道:“怎麽,你還敢拒絕?你看那人的樣子,那裏像有道真修,一看就是個耍手段的!”

蟹兵的鉗子裏夾著那枚陰氣濃重的紙片,低頭看了看,猶豫道:“光看這個,陰氣確實不小,但是,但是我們答應了他,萬一黑蛟被吵醒殺了我們怎麽辦?它脾氣可是很差的!”

“小聲點!”蝦兵趕緊四處看去,轉了幾圈後遊回來,“這裏頭還有那些狗腿子,你不怕它們告狀?它讓我們管他叫龍君,就叫它龍君得了。”

蟹兵沉默不語,兩妖遊著路過了一個機杼劄劄聲的屋子,不約而同地頓住了,隨後猛地向前俯衝,似乎那裏麵有什麽不願見到的東西,連餘光也不敢投進去絲毫。

一直等到離它遠了,它們才放鬆下來。那房子裏頭關的都是鮫人,日日夜夜以淚洗麵,紡織不停,淚水化作的珍珠、織出來的鮫綃,悉數充作龍宮財產,收入庫中。

它們兩個去裏頭送過飯,那些昔日裏美麗的鮫人,纖細柔軟的手指都已紅腫不堪,靈動的雙眼也都失去了光澤,因為她們原先實在太過動人,更襯得如今淒慘悲涼,也襯的萬千水族無用。

過了好一陣兒,蟹兵才緩過神來,繼續道:“我們不給他送信會死,吵醒了黑蛟也得死,左右都得死,為什麽一定要過去?我不願意給它做事!”

“你真是笨,這是個機會!”蝦兵道,“我們好歹過去,看看這人和它要幹什麽壞事,萬一活下來了,就能多知道一點內情,能多告訴大家夥一點,準備就越輕鬆一點,你怎麽光想著自己的好惡?該為所有水族考慮考慮!”

“我,我……”蟹兵激動地揮舞鉗子,“我隻是一時沒想到罷了,你覺得我怕死嗎!我告訴你,我可不怕!”

“你不怕就好。”

談話間,離黑蛟睡覺的大殿已經近了,兩妖不敢再說話,提神聚氣進了宮門,繞過幾條走廊,一直遊到一麵“牆”處才停下。

這是一麵由鮫綃組成的牆,三四十條十五丈的白色鮫綃被係在殿頂的橫梁之上,鮫綃不沾水火,在這湖底如同在岸上一般,輕柔飄**,好似薄霧,朦朦朧朧,隔絕了所有想要看進裏麵去的視線。

黑蛟就在這後麵睡著。

蝦兵和蟹兵互望一眼,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才好。

突然間,蝦兵衝向蟹兵,一把奪過它手中的紙錢,然後又衝進了鮫綃之中。

“你!”蟹兵肝膽俱裂,趕緊追了過去。它這是要自己送死來保全我啊!

這怎麽能行?

我,我陪它一起,不,不行,我還要照顧大家……

蟹兵停下腳步,在原地轉了幾圈,像是回到童年,成為了退潮之後被留在岸上的未開智小螃蟹,找不到自己的洞,也追不上逐漸消失的海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就在這時,鮫綃一陣鼓動,蝦兵竟然退了出來,一直退到蟹兵身邊,緊緊貼住了它,似乎嚇得不輕。

“怎麽了?怎麽回事!”

蝦兵定了定神,說道:“我一進去,那枚紙錢就自己飄了起來,一下融進龍君身上去了!”

“啊?那怎麽辦?”蟹兵沒空細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追問道,“那龍,龍君醒了嗎?”

“龍君……”

殿內突然傳出一道如雷鳴的聲音,轟隆震耳,炸裂般在耳邊響起:“讓他進來,你們給他帶路!”

兩妖趕緊領命,向著來時的方向遊回去。

蝦兵在路上一刻也不停地想著辦法,它們現在是沒有辦法進入殿裏了,隻能找其它妖怪來試試。

“我去找椒西來,讓它去偷聽,你先穩住那個人類,等我回來。”

蟹兵聽了點點頭,在鮫人織殿處和蝦兵分開,放慢了速度,專門繞了路前往龍宮正門口。

這一邊蝦兵遊到了龍宮的城牆邊上,找準一塊地方,拿尾巴使勁在上頭拍了幾下,拍出一個巴掌大的洞口來。

這是它們在修牆時專門留下來的小缺口,十分隱蔽,黑蛟在檢查時沒發現異常。

“椒西,椒西?”

洞外的沙土裏很快爬出一個土黃色河蚌,蚌口張合著,小聲道:“老大,什麽事?”

“有個人類的邪修要見那頭惡蛟,你得想個辦法聽聽他們在說什麽,萬一是什麽不好的事情,咱們大家夥也好有個準備。”

“行。”河蚌立刻答應下來,從洞外擠進來,“我這就去。”

“好,你小心些,不要露了馬腳。”

“老大放心。”

事實上蝦兵確實比較放心,河蚌修煉不足百年,妖氣低微,在這群妖匯集的龍宮之中不容易被發現,更像是個普通動物。

且它的神通沒有別的,蚌殼一閉,鑽進地裏縮著,就把全身氣機都隱藏了起來,除非有人看見它臥進沙裏,緊跟著去挖,不然是找不到它的。

再加上河蚌本身性格機靈,由它去偷聽,已經是蝦兵能想到的最穩妥的辦法了。

“我走了!”河蚌兩個殼麵奮力一夾,竄了出去,隻留給蝦兵一連串的泡沫。

蝦兵看著它的背影,心有戚戚,沉默了一小會兒,才恍然回神,趕去與蟹兵匯合。

河蚌一路趕去黑蛟的臥榻之所,繞著它那處宮殿的牆根轉了幾圈,找準一個地方鑽進了沙子裏,蚌殼一閉,凝神斂息,不斷地催眠自己,告訴自己,你已經死了,片刻後,果然已經像個被魚吃空了的河鮮,沉睡在沙中。

水波輕動。

高百齡踩在殿內的青石磚塊上,麵沉如水,一步步走過去,掀開柔軟光澤的鮫綃,踏進黑蛟的臥房裏。

“你真的半點也不著急?”

黑蛟睜開巨大的琥珀色雙眼——這眼睛簡直像是兩個大燈籠,輕蔑地笑了笑,聲音依舊如驚雷炸響:“是你在求本座,本座有什麽好急的?”

被它一激,高百齡反而不氣了,眯著眼睛靠近它,手上一勾,竟把已經融入黑蛟身體裏的紙錢勾了出來,冷笑道:“我看你是不想化龍了。”

已經吞進嘴裏的東西被人奪走,引的黑蛟怒吼一聲,整個龍宮都跟著顫抖。

“姓高的,你不要不識好歹!”

“是誰在不識好歹?”高百齡一揮袖,雙手背負,“你用我的陰氣修煉了這麽久,不知恩圖報也就算了,竟然還說我是在求你?”

被戳到這個點上,黑蛟瞬間想起自己少不得還要利用此人,態度軟化很多,身體又臥回榻上,沉聲道:“等本座化龍成功,你自然是首位的大功臣,能有的好處豈是這些紙錢可以比的。”

“我今天來這裏,不是和你扯皮的。”高百齡道,“我隻告訴你一件事,陳友諒和朱元璋馬上就要在鄱陽湖決戰了。”

黑蛟沒把高百齡的話當回事,敷衍道:“本座知道,你不是早就說過了?”

“你別忘了自己答應我的條件。朱元璋要是勝了,你還怎麽走水?”

提到走水,黑蛟的態度大不相同,它直接從床榻上飛起,長到仿佛沒有邊際的身體在水中伸展開來,背後的鬃毛根根立起來舞動,成“怒發衝冠”之勢,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它那比火車頭還大的頭顱就湊到了高百齡麵前,燈泡一樣亮的眼睛緊盯著他。

“走水?”它腹部下的爪子緊緊握住,“這關我走水什麽事?”

高百齡頓時一陣無語,他本以為黑蛟是妄自尊大,不屑於和他人合作,一身傲骨,哪怕化不了龍也要在自己麵前得意一番,沒想到它隻是腦洞空空,是個繡花枕頭罷了。

“你要走水化龍,首先要起風浪,降大雨,借天地水澤之氣入江,奔向東海,沿途掀起的洪水衝堤毀田,傷人無數……”

黑蛟打斷了他的話:“吾等龍屬入海,哪次不得這樣?死幾個人也就死了,怕什麽!”

“自然是怕人道氣運!怕人道修士!陳友諒的地盤要是沒丟,我還能幫你周轉一二,朱元璋若是勝了,他屬地內人道氣運大盛,壓住你的妖氣,再派能人異士在岸上一等你,到時候刀劍齊下,你真以為自己可以以一敵百?”

黑蛟向後退了退,忍不住煩躁地擺動尾巴,轟隆一聲拍倒了殿中的五六根石柱,濺起一大片泥沙。

“本座即將化龍,天底下有幾個修士能奈何得了我?來一千個也是枉然!”

“張中。”高百齡道,“鐵冠道人張中此刻就在朱元璋帳中。”

“張中?”黑蛟顯然聽過藍袍道人的名號,“他……他倒是個大問題。”

“還有一件事你也解決不了。”

“還有?”

“燕雀湖裏的那一位,你打得過?”

“……”黑蛟沒想到自己看似順利的計劃裏竟然有這麽多潛在危險,一時間感覺好像整個天下都在針對自己,所有人都在阻止自己,不由怒上心頭,“那你說,本座該怎麽辦?”

“幫我!”

黑蛟沒什麽反應,似乎還在考慮利弊。

“等到兩軍交戰之時,你趁勢起風起浪,把他們的船全部掀翻,就這麽簡單,龍君不會做不到吧?”

“你不用吹捧我。”黑蛟這時候好像突然聰明了不少,“隻是漁民還好說,來多少本座幫你吃多少,但要是軍隊……煞氣和人氣即使是本座也承受不住,更別提兩軍交戰時的軍隊。”

高百齡笑了,他知道今天來這裏的目的已經達成:“這個當然不用你操心,反噬的事情我去處理。”

“嗯——”黑蛟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沒太大反應,他拖長聲音應了一句,隨後立刻問道,“那本座走水……”

“陳友諒要是勝了,你該怎麽走,就還怎麽走便是。”

一人一妖之後又談了些關於此事的具體辦法,第二天天亮之時,高百齡坐著轎子遠去,而黑蛟則重新在塌上盤下,不久後打起呼嚕來。

牆根處的土堆聳動幾下,一隻河蚌從中躍起,悄悄順著黑蛟吞吐的水流遊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