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一邊換衣服一邊問道:“師父和周先生呢?”

“還在山上。”橘非翹起一條後腿抓了抓耳朵,眯著眼睛道,“他們在吵架,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呢。”

“吵架?你惹他們二位生氣了?”

橘非一下子就跳起來,四隻腳全都騰空,激動道:“胡說!我才沒有!老板,是我給你送的衣服誒,我難道不靠譜嗎?你竟然還懷疑我!我是那樣的貓嗎?他們兩個吵架明明是因為你!”

朱標換好了衣服,在地上用法術凝結出一小灘水來,把它當作鏡子使,整理著自己的袍袖,疑惑道:“我人在城門口,哪裏會讓他們吵起來。”

橘非道:“這個說起來有些複雜……”

“複雜我就不聽了。”朱標將扇子別在腰上,大步往外走,“兩位高人都是小孩子脾氣,先不管他們,現在你不方便出現,自己在城中活動吧。”

“啊?那我們在哪兒見麵?”橘非急了,在原地轉著圈兒,尾巴急得都要搖成六出白的樣子,但硬是不敢跟上去——它這幾天的工錢可還沒個影子。

“還是這裏。”

朱標背対著它擺擺手,向著還故意拖延在原地等自己的老朱同誌跑去。

朱元璋也是老戲精了,看著朱標跑過來的身影,“驚訝中帶著不滿”,說道:“標兒,你怎麽沒有跟著徐達一起過來?”

朱標沒想到老朱同誌這麽快就能入戲,立刻跟上,回答道:“徐叔叔那邊事情多,兒子就先來了。”

“嗯,過來,給這些叔叔伯伯問個好。”

一排的將領們連聲道不敢,稍微抬頭看了看朱標,認清楚臉,確保以後不會衝撞了人,就撲通撲通全都半跪回去,給他行了臣子禮節。

他們知道自己要是真敢把自己當作是朱標的叔叔,明天腦袋就可以外出旅遊,後天全家就要一起見閻王,大後天墳頭草就可以開始澆水了。

朱元璋當然也不可能真的讓朱標把他們當作長輩,他就隻是意思意思,客套客套,見屬下們都很有分寸,滿意的同時繼續裝樣子:“見外了,諸位可都是和咱一起從風裏雨裏一起滾過來的,讓這小子叫聲叔叔,他能有什麽意見?”

此話又激起一連串的推脫之詞。

這回朱元璋就不好再說什麽,差不多就行了。他示意朱標跟在自己身後,攬住朱文正的肩膀,親熱道:“走吧,進城裏去。”

剛才將領們行禮的時候,他自恃輩分是朱標的堂哥,故而站著沒有動,現在朱元璋還沒有稱王稱帝,此舉雖然不妥,但因為朱標還沒有確切名分,倒也不算失掉分寸。

朱標注意到他用探究的目光看了自己好幾眼,但因為老朱同誌警告過的原因,估計是不敢再問、再查了。

不過他也沒和自己打招呼,這點讓朱標有些不適應。以往的時候,哪怕心裏再輕蔑自己,朱元璋在的時候,他也是會和自己說上兩句話的,現在這副樣子,估計是自尊心受挫,心裏不舒坦,哪怕冒著讓叔父不悅的風險,也暫時不想做樣子了。

說到底是個誌高意滿的年輕人罷了。有才華、愛麵子,又不肯正視別人。

這次守城之戰,朱文正的功績確實不能忽視,高傲點就高傲點吧。朱標歎了口氣,跟上前麵的兩道人影,他的脾氣可比老朱同誌好多了,其實並不在乎堂哥的態度。

但願他別做出什麽讓老朱同誌無法忍受的事情,否則那個時候可就誰都沒辦法了。

朱元璋対朱文正的親密動作持續了一路。這樣可以確保路上來來往往的將士們看見,明白大帥的撫慰之心與看中之意,同時也好彰顯朱元璋的隨和與大方氣度。

但人並不是都能相互理解的,起碼朱文正就明白不了朱元璋這麽做的意思。他隻以為這是朱元璋的看重,驕傲到滿麵紅光,恨不得像螃蟹一樣走路,逐漸的、逐漸的,已經忘了剛才被訓斥的尷尬。

城中的樹木全都隻剩下了樹墩,樹幹皆被拿去做了滾木。百姓家裏的磨盤、油也通通被征用走了,一時得不到補充,加之封城多日糧食已經很少,故而家家勒緊褲腰帶,半空中很少見到炊煙。

多數房屋被充做了醫療室,裏麵不斷飄出痛苦的呻吟之聲,許多醫師進進出出,背著藥箱,手機端著藥湯等物,神情焦急,在病人的生死線上替他們掙紮。

一行人路過這些場景,到了城中占地頗大的一處宅子裏落腳。

這裏原本是一處貴族子弟用來學習的學府,近些年來,不管在誰和誰在打仗,多的是五大三粗的漢子,沒多少人対這裏感興趣,因為此處既沒有錢財可搶,也沒有人可捉走換取戰功,隻剩下一堆桌椅板凳與舊書宗卷,故而保存得不錯,稍加整理就可以住人。

吳策一進門去,就朝朱元璋一拱手,轉頭去替他們收拾東西。

其他人送到這裏也就到頭了,包括朱文正,他們總不能跟進元帥臨時的家裏去,這不合規矩,何況他們也有事要做,開會可以晚上再開。

庭院外表看著平平無奇,裏麵卻別有意趣。院中有一方池塘,沒有了人看管,裏頭的荷花竟越長越好,雖然雜亂,卻頗有生機,嫋嫋婀娜,粉得通透,像是一碰就會滾下顏料來。

兼之還有幾棵高大樹木,也是無人修剪,肆意生長,樹冠很大,投下的陰影幾乎蓋住小半片院落,人站到下麵,避開烈日,通體舒暢,十分涼快。

吳策進了裏屋去,不多時就有一陣灰塵揚了出來,隨後有敲擊的聲音響起,叮哩當啷連成一片,也不知道他是在做什麽,仿佛是要在房子裏麵再蓋一座房子。

他要是真有這個想法,朱標覺得也不是不能接受,仔細一想還很是靠譜。

朱標總是覺得,吳策和李鯉一樣,都已經表現出了超越人類的學習能力,隻要朱元璋和馬秀英需要,他們倆就什麽都能幹得了。

看著池子裏的蓮蓬,朱標彎腰下去夠了一個邊上旁逸出來的,蹲在地上開始吃,反正現在他也沒有事做,幹點小孩子該幹的事正好。

吃著吃著,一隻手淩空而下,拿走了朱標手裏所有剝好的蓮子。

朱標抬頭一看,朱元璋正站在他背後,不顧他瞳孔地震的樣子,把蓮子通通塞進了嘴裏。

“爹,你餓了?”

“還行。”朱元璋顯然是剛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手裏提著一個不知道從哪摸來的小馬紮,把它放在朱標身邊,坐了上去,淡淡道,“說說吧,咱來之前你都在幹什麽呢?”

“……救妖怪。”朱標有點心虛,指了指放在樹下的皮袋子,敗屩妖還在那裏麵躺著,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

“還有呢?咱看你挺有殺氣。”

“啊……這個,咳,就是……”朱標看天看地,又扯了一個蓮蓬緩解自己的緊張,“爹,我那不是,我比較特殊麽。”

“哦,你特殊。”朱元璋擺出一個傾聽的姿勢。

“先生讓我來的時候,說是有龍要我除。”朱標試圖掙紮,“但是這兩軍陣前,根本沒有龍的影子,所以我想著該幫幫別的忙。”

“嗯,繼續說。”朱元璋道,“說說你是怎麽和人打起來的。”

“我用法器去追殺陳友諒了……”

“然後呢?”

朱標悄悄斜瞥了一眼朱元璋的神色,他的眼力現在已經越發出眾了,法力蘊養著眼睛,眼睛本身又反哺著法力,生生不息,流轉不停,在視力的世界裏,普天之下恐怕還沒有人比得上他。

隻是這麽一看,就連朱標也看不出朱元璋是什麽表情。

他根本就沒有表情!

朱標心裏咯噔一下,毛毛汗逐漸冒了出來,有的時候真的不是他慫,父母天然的壓製能力是不隨子女的能力而變化的。

就算是神仙,他見了自己的爹媽,也得恭恭敬敬跪下,梆梆地磕倆頭。

修仙又如何?爹還是爹,娘還是娘。

忐忑不安中,朱標不知不覺把手裏的蓮蓬又剝了個幹淨,就好像小學生在老師的辦公室害怕到摳橡皮似的。

朱元璋靜靜看著他,等待回話,突然又是一伸手,把剝好的蓮子拿了過去倒進嘴裏,問道:“怎麽不說話?”

朱標現在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一直等到大明建國再出來,可是老爹催著問的樣子實在太有壓迫力,他隻能硬著頭皮回話。

“本來,本來是很輕鬆的。他們根本打不過我,隻是那個高百齡突然冒出來插手,讓我沒能成功,師父和先生迫於人道氣運不能來幫忙,我就……”

“就什麽?”

“就和他打了挺久的。”

其實也不久,但是朱元璋這麽一問,朱標簡直覺得自己是以身犯險打了整整五百年,最後沒鬧天宮都是因為天上太冷。

“他活了多久?你又才多大?”朱元璋怒道,“毛都沒長齊,就學別人去打架,咱看你是反了天了!”

“我錯了!”朱標果斷道。

“錯哪了?下次還敢不敢了?”

“爹,我已經不小了。”他一問下次,朱標反而起了逆反心理。

“我都十歲了。”

大概就一米四五多點兒、上馬都得借牆跳一下的預備天子,在老父親麵前挺起胸膛,麵帶嚴肅,大聲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爹,若是準備充分,未必就不能殺陳友諒。這次行動雖有些莽撞,但也不是沒有用,萬一成功了,不就不用費勁打了嗎?不試試怎麽知道能不能行?”

“就算罵我,我也……”

朱標做好了老朱同誌會脫鞋子的準備,沒想到事情發展竟然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朱元璋打斷了朱標的話,一隻手按在他頭頂使勁揉了揉,接著很迅速地兩手把他舉了起來,臉上寫滿了高興。

“好!好!不愧是咱的兒子,有種!有氣魄!咱老朱家後繼有人!”

朱元璋托著朱標腋下,將他舉得很高,陽光從樹梢的縫隙中灑下來,落到朱標眼睛裏,赤金一片,加上他因為驚訝而把眼睛睜大了不少,看起來像是開了神通。

“說得好啊,咱的標兒就是有本事!”朱元璋誇讚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事就算莽撞些也無妨!這才十歲,就敢去殺陳友諒了,普天之下上哪找這樣的膽識?”

老朱同誌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猛誇,仿佛剛才生氣的是別人,他誇得朱標都摸不著北,誇人的話又非常的實誠,不引經據典,也不藏著掖著,就是大白話。

我兒子好,我兒子妙。

朱標恍惚間覺得有點飄飄然,如果就地取材,從旁邊的荷花池裏摘幾朵荷花出來捧在手裏,他就可以上大明年度最優秀兒子獎的頒獎典禮了,而且還是一舉得冠。

直到他被放下來,朱元璋還是一副開心的模樣,眼睛裏都帶著笑意:“標兒啊,你知不知道咱上一次這麽高興是什麽時候?”

“不,不,知道。”

“咱上次這麽高興啊,還是你出生的時候!咱那時候在外頭打仗,早上剛睡醒,就有人來報,說是夫人生了。咱高興的都不想殺人,就想著趕緊回來看看你!”

在戰場上高興到不想殺人,聽著程度是挺深的……

“再往前推,就是咱娶你娘的時候,那天晚上咱拿省下來的錢,買了好幾根紅蠟燭點上,你娘給咱溫了一壺酒,咱就想,多好啊,咱有家了。”

雖然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但朱標不由得心疼起老朱同誌來,頓時準備出聲安慰幾句。

但是緊接著,朱元璋突然慢慢把手伸了下去,摸上了自己的左腳,卸下一隻鞋。

“……爹?”朱標話到嘴邊的詞都咽下去,隻吐出一個微弱無力的音節。

“標兒,你爺爺——很早之前就教育過咱,說人啊,不能以身犯險。今天咱雖然高興,也知道你有本事,但是該打還是得打。”

“咱嘴笨,不會教育人,該說的話就讓你娘給你說。咱打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