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等一等。”朱標勸阻道,“我去請師父先把它帶回來,這也隻是個小妖怪,不會出大問題。”

橘非在一旁聽著,“隻是個小妖”這五個字好像利箭,插進了它的心裏去,朱標沒說什麽,卻又什麽都說了,它覺得這是在暗點自己,悲從中來,把懷裏的大腿又抱緊了一些。

朱標提起它放在一邊:“不要鬧,自己玩去。”

橘非見他這樣哄過朱鏡靜和朱棣等小屁孩,一下子哽住,不知道說什麽,委屈地哼了兩聲,找了個位置趴下,靜靜地開始失去夢想。

扇子因為張中的行動而沒了用武之地,還躺在朱標懷裏,現在他把它拿出來,僅僅憑空一瞬的構想,折扇就在他手裏一寸寸變化起來。

扇麵幻化成了鳥身,扇骨變為鳥骨,扇墜上的龍眼變為鳥目,流蘇化為尾巴,山水畫成了具有繽紛色彩的羽毛,眨眼間,一隻藍尾喜鵲飛上天去。

喜鵲雖然能飛能跳,栩栩如生,卻畢竟不是活物。它靠朱標的思想來行動,隻能辦主人交代的事情,像是傳說裏墨家才有的機關術。

長尾的鳥兒橫跨過江麵,盤旋一周落在張中肩膀上,用附在身上的傳音表明了朱標的意思。

張中回頭一看,正看見朱標遠遠的在和自己招手,不解地撓了撓頭,也沒什麽多餘的想法,收回法力,帶著木槎往回趕。

趙輕涯看見木槎暫時保住命,終於鬆了口氣。

朱標問道:“你發現了什麽?”

“什麽也沒有。”趙輕涯尷尬道,“我隻是覺得這妖怪行事蹊蹺,好像和我們有什麽深仇大恨,這本不應該的……”

他的話沒說完,周顛就又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讓他雙腳離地,懸在了空中。

“你是不是又在騙人?”

趙輕涯簡直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無奈道:“您又是從哪裏看出我騙人的?”

“無緣無故不讓我們殺它,我看是你心裏有鬼。”

朱標趕緊踮腳尖拉住周顛的手腕,將其壓下來,好製止他過激的行為,因為周顛自稱是護衛的原因,他也不能表現出尊敬來,於是嗬斥道:“像什麽樣子,把人放下!”

周顛皺了皺眉毛,低聲道:“還是殺了好。”

話雖這麽說,他卻乖乖把人放下了,隻是刻意放遠了,用自己的身體在朱標和趙輕涯隔一道屏障。

他半輩子都在找一個告太平的人選,顛簸流離不知多久。為了這麽一個目標,甚至可以讓自己走火入魔,失去神智,直到見了朱元璋才恢複。而這告太平的人選一找竟然就找到了兩個!

一個是朱元璋,一個是朱標。那一跪,雖然他沒跪下去,沒說出來,但到底是不一樣的,這也是人選!

這是個年輕的有朝氣的更具潛力的人選。朱標是朱元璋的兒子,是他的長子,兩個“太平”聯係在一起,如此接近,如此親密,簡直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奇跡!

天知道周顛在鎮妖處見到朱標的時候,幾乎要激動地叫出來。這次出門,周顛看似漫不經心,隨心所欲,沒有什麽感覺,但他遠遠要比張中更在意朱標的安全。

趕路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他都將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在了朱標身上,以防萬一,以備不時之需。

如果說張中是個正常的,疼愛朱標的長輩,願意事事考慮到朱標的心思與意願,那麽周顛就更多的是像一隻失去理智的野獸在護崽子。

從表現上來說,頗有點病態。

朱標有些心累,修士們大多有些怪癖,有喜歡鑽進山裏不出來的,有孤傲自賞的,有瘋癲的,有癡傻的,這都正常,畢竟修行乃逆天而為,多少會影響人的心性。

張中和周顛的人格已經算是健全的了,但該讓人頭大的時候,還是讓人頭大,半分不少。怎麽想辦法都沒有用。

就在這時,一隻喜鵲落在朱標肩上,船身也微微一沉,張中回來了。

那一個巨大無比的,好像小山一樣的木槎就在他身後浮著,半懸在空中,投下巨大的陰影,若不是月亮此時正升至半空中,亮光重些,小船就要黑了。

“徒弟,你傳的信……”張中話說一半,看見周顛好像被人照鼻子打了一拳的臉色,頓時樂到喜形於色,大笑道,“周瘋子,你怎麽啦?被人欺負了?還是頭撞船上撞傻了?”

周顛翻了個白眼,拖著趙輕涯給他讓開地方,以表嫌棄。

喜鵲看著眼前的兩人吵架,歪了歪腦袋,並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嘰喳幾聲,化做扇子,從朱標肩頭掉了下來。

朱標伸手接住扇子,隨手塞入袖中,轉身學著張中的樣子,外放法力,將對木槎的控製權轉移了過來。

張中發覺手上一輕,回頭一看,見到木槎還好好飄著,於是撤了力氣,欣慰道:“不錯,不錯,這術法用得很好,很對!”

朱標衝張中點點頭,開口對木槎道:“你自己交代,還是我們讓你交代?”

木槎抖動幾下,閃出一道白光,在法力的束縛中化為人形,落到了幾人麵前。

這不是它,是他才對。

此妖的年歲不大,至少根本無法與竹知節與黃修竹相比,但是化為人形後的模樣老態龍鍾,胡子白得像雪,一直垂至大腿處。

他的皮膚上溝壑縱橫,每一道皺紋都像是樹皮,那一對眼睛更是混濁,你說他下一秒就會去棺材裏報到,估計都沒人會懷疑。

朱標道:“我直接問,你直接說,這樣對大家都好。”

槎妖冷哼一聲,扭頭把目光放向兩側的江水,打定主意不開口,像個英勇的烈士那樣閉緊了嘴。

“你為什麽要掀我們的船?”

哪怕他這樣決定了,但本性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妖怪,給朱標一說,就冷冷道:“這倒要問你們了,你們心裏沒數?”

大家一起看向趙輕涯。

周顛更是直接問道:“你和他有仇?”

趙輕涯傻了,挨個把目光用懵逼的表情送回去,回答道:“我沒有啊,我可沒有惹過他,我一個江湖人,難道還不懂斬草不除根的道理嗎?”

朱標收回了視線,他這麽說的意思是有仇的全都死絕了,不過趙輕涯的話並不能完全相信,他看起來並不是一個暴戾的人,現在也許隻是在撒謊。

木槎卻好像被他這句話激怒了,眼中冒著火,白胡子氣得抖起來,臉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動,手和腳都哆嗦著,若不是被法力捆著,恐怕已經衝上去扼住了趙輕涯的喉嚨。

“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你不是人!”他用自己能想到的最侮辱人的話怒吼著,“我的兒子才一百多歲!就這樣被你們抓去了,做出這樣的事,你還敢撒謊?”

趙輕涯道:“兒子?我不認識你的兒子!”

“放屁!你們親手把它從我懷裏奪走的!他還那麽小……”

張中和周顛互相看了一眼,沒搞明白狀況,不知道該信哪個。張中心想著不要趟渾水,趕緊走人了事,而周顛已經開始思考怎麽才能一刀兩個了。

他甚至暗中朝張中使了個眼色,用手在脖子上劃了一下。

朱標聽著聽著,卻聽明白了。他走到趙輕涯身邊,把手伸進他懷裏的口袋,摸出了那一枚紙錢,攤開給木槎看:“是不是這個?”

木槎直勾勾地盯著他的手心,神色逐漸迷茫,這東西確實就是他感到的熟悉和厭惡的氣息的來源。

“……這個是什麽?”木槎訥訥道。

“鬼城的紙錢。”朱標握拳收回東西,看著木槎追尋上來的目光,後退幾步把趙輕涯推了過來,“他不是鬼城的人,但他在查這件事。”

“……不是?”木槎愣在那裏,咽了好幾口氣,半天沒說出來話來,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們都不是?”

“自然。”

“啊!”木槎又呆了很久,突然大叫一聲,慚愧道,“是老朽的錯!是老朽認錯了,老朽以為,以為你們都是那凶手的走狗,實在是誤會,誤會!”

朱標看著他,試探性地放鬆了束縛。

木槎頓時咚的一聲跪下,結結實實給他們磕了幾個頭,把自己的故事說了出來。

原來他的名字叫木十三,是被十三個人一起做出來的,所以起了這個名字。

剛被造出來的時候,因為天地靈氣在那天特別濃厚的原因,再加上這十三個人無意間砍伐的是一棵快要成精的老樹,幾乎是一沾水就有了神智。

後來的時候,他和一隻船精看對了眼,兩個人結伴遊覽江山美景,生了孩子,好不快活。但好景不長,他的妻子死於意外,木十三成了鰥夫,獨自扶養他們的兒子木小一。

兩個妖雖然過得不如之前快樂,時常思念死去的船精,但倒也不難過。隻可惜好景又不長,木小一給人抓走了。

木十三外出回家時,隻感受到一股濃重的陰氣,而沒了兒子的蹤影,火從心起,眼前天旋地轉,昏了過去。從那以後,他就開始順著各處流水尋覓其子,已經找了五十年了。

船上的人都沉默了。

就連橘非這隻沒心沒肺的貓也有些戚戚然。

趙輕涯上前一步,猛地握住木十三的雙手,激動道:“剛才雖然有誤會,但這結果還是好的嘛!我也在查酆都鬼城的蹤影,閣下既然也與姓高的那人有仇,不如和我同去吧!”

槎妖驚訝道:“姓高的?姓高的是誰?”

趙輕涯見他似乎是什麽都不知道,於是將講給朱標聽的話又給他講了一遍。

木十三這才搞明白真正的凶手是誰,他這麽多年的追尋,既沒有線索,也沒有目標,全是憑著一腔父愛與痛苦堅持下來的,從而四處找那熟悉的陰氣。

現在搞清了情況,木十三幾乎是立刻就同意了趙輕涯的建議,一人一妖當下就決定結盟,一起去報仇去。

他們一個浪**,一個天真,這麽重要的事,竟決定的如此之快,根本沒有遲疑,也沒有計劃。

朱標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也和張中與周顛商量了一番——其實更多是他將自己的決斷告知了兩人,從自己的扇子裏抽出一根扇骨,遞給了趙輕涯。

“這根竹片給你,你和木十三找到鬼城以後,就把它插進土裏,我會速速趕到。”

趙輕涯可不敢小瞧朱標的本事,接過東西,把它和朱標給的木牌放在一起,拱手道:“好,到時一定通知小友。”

他現在可是不太敢喊朱標告訴他的假名字了,最起碼有周顛在的時候不敢。

朱標笑道:“靜候佳音。那麽那我們現在接著走,船還是有點慢,木老丈,你能不能變回原形送我們一程?”

周顛眼前一亮,他本來依然是不太高興的,朱標這麽一說,他就覺得這結果還行,白得一張木頭筏子還是好的。

木十三自然沒有意見,他本來就做錯了事,而且還被朱標和張中師徒二人花式吊打,於情於理都不敢有什麽異議。

槎妖化為本體,遁入水中,碩大的身形扛起了趙輕涯的幽靈船,箭頭一樣逆流而上,竟然比之前的速度還快了十幾倍。

兩側的風呼嘯而過,景色都變得模糊,人在船上,什麽都看不見了,比高鐵飛機還不知快了多少。

張中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個酒壺來,翹著二郎腿喝起酒來。

他算得還真準,這確實是條最快的船,隻是船的動力卻不是槳,是個自動推動機。

周顛麵無表情地看著初生紅日。

朝陽已經在升起,這是全新的一天。

隨後趙輕涯開始放歌:“將進酒,杯莫停……”

洪都與他們的距離飛速縮短著。

陳友諒在攻城,朱文正在守城,朱元璋在往回趕。

決定兩個政權的生死之戰,將會在此地發生,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