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出了城,走了幾天陸路後就要改坐船了。

江水滔滔,滾滾東去,水流轉彎的地方有一處淺灘,生長著許多雜草和樹木,有陰涼地可供乘涼,適合休息。

此時此刻正是中午,日頭很大,他們三人一貓,坐在岸邊的草地上野炊。

橘非在樹林裏折騰了半天,捉到一隻野雞,周顛把它拔了毛,在江裏洗了洗,架在火上烤,除此以外,旁邊還有一口鍋,裏麵煮著蘑菇雜湯。

馬被栓在了樹上,低頭吃著青草,時不時打個響鼻,抬頭看一眼四周,用蹄子蹬著地下的泥土。車呢,已經停在路邊,用石頭卡住了輪子。

無論他們出來時準備得有多充分,也是不可能扛著船的,朱標計劃著去買一艘來,不用太大,能裝下三個人一隻貓,外加行李就可以,輕便為好。

這麽想著,他把手裏烤好的雞翅膀遞給張中,開口道:“師父,我準備去前麵的村子裏問問,看看鎮上有沒有賣船的店家,要是順利,我們今晚就能走上水路。”

張中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去接朱標手裏的雞翅,說道:“我們搭條船走罷。”

“搭船?”

“在岸邊攔一條船,看看主人家要去哪裏,若是順路,就正好一起去,付點銀子做路費也就是了。”

朱標堅決地表示拒絕:“還是自己買一條為好,搭船是非多,容易出事。”

張中道:“為師行走江湖多年,一直是這樣過來的,哪裏出過什麽事?你放心,出門在外,搭船搭車都是很常見的。”

朱標還是很抗拒:“別的不說,神鬼故事師父你總是熟的吧,但凡出門遇上生人,十個有九個就得是鬼。搭夥一起走,裏麵就絕對得有個不是人的東西作怪。”

書生走夜路遇見獵戶,書生要不是鬼,獵戶就得是鬼;趕路的農民們借宿莊子,莊子裏怎麽著也得才死過人;王孫公子們遇上賣身葬父的女人,那多半也得是狐狸精變的。諸如此類的事情很多,已經成為套路 ,朱標可並不想以身犯險。

“修行之人,不要拘泥於俗事,行由心動,順其自然,多見見天下百事,才能磨礪自己。”張中把雞骨頭扔在地上,仰頭喝了一口酒,朗笑道,“遇到妖怪就遇到了,好的就與他做朋友,壞的就除掉,這有什麽可想的?”

“不。”朱標轉身好與張中麵對麵地交談,嚴肅道,“師父你是修行中人,徒弟可不是。我是什麽全看我爹。”

張中猛地咳嗽幾聲,酒液順著嘴角溢出來,滴了自己一身,幸好他這衣服是法器不會髒,不然就得找地方洗去。

“你這話倒也沒問題……”

就是聽起來很奇怪。

“我爹他若是稱王,我就是世子,他若是稱帝,那麽我就是太子。”朱標道,“所以說以後徒弟遇見的都是些陰險狡猾的官場老油條,要如師父所言那樣隨心所欲,不說我自己能不能接受,我爹就得抽死我。”

周顛躺在草地上,拿了衣服下擺蓋住眼睛,也不考慮這樣露出裏衣會沒有禮數,慢慢道:“公子,你不要聽你師父瞎講,要我說,你當時就拜錯人了,此人腦子裏沒有什麽計劃,也全無思考,隻懂得什麽瀟灑啦,自然啦,無為啦,是隻空殼麻袋,不配教你。”

張中:“哦,你這麽說,好像你懂官場權謀似的。”

周顛翻了個身:“貧僧不懂。所以貧僧不會攔著劉伯溫,你這就屬於是——占著坑種不了蘿卜。”

“貧道才是師父,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張中拍著朱標的肩膀,大聲反駁道,“你看看標兒多乖,多尊敬貧道,他這樣聰慧,還需要劉伯溫教他什麽?劉伯溫那是自討沒趣!”

不,先生是真的教了很多,而且師父你這也不算領進門,直接指了指大門,叫我自己努力,就拍拍屁股走了。

雖然這樣想著,但朱標是絕不會說出來的,隻是笑了笑。

“來!你看著,為師這就去搭船,用不著你買,不到天黑我們就能乘船出發!”張中被周顛一番嘲諷,反而鬥誌昂揚。

“你別以為隻有劉伯溫才能掐會算,為師告訴你,他還像為師請教過問題呢!為師已經算準了,這次一定會有條最快的船帶我們走,十天的路能縮短到一天就走完!”

這幾句話說完,張中就一甩袖子,起身大步朝著江岸走了過去,看那氣勢洶洶的樣子,不像要攔船,倒像是要截道做土匪。

橘非先前一直沒說話,在一眾大佬的爭執中緊緊閉著嘴保持沉默,裝作是睡著了,看不見也聽不見,完全地自閉。

朱標一揪它的飛機耳,把橘貓從“夢中”揪起來,對著江岸抬了抬下巴:“快去,跟著道長一起攔船。”

橘非自欺欺人地捂住眼睛,哀嚎道:“老板,你讓道長自己去吧,道長他不比我強得多嗎,我過去能有什麽用?”

“……我怕師父掉水裏去。”

張中正站在水邊高舉著雙手呼喊,頗有攔截雨天出租車的架勢,又碰又跳,對著江中來往的客船與行船左右搖擺,像條被風吹動的藍色海帶。

偏偏他還喝了酒,又不願意用法力醒酒,說要享受這種微醺的感覺,所以腳下十分不穩,東一步西一步來回亂晃。

橘非這麽看著,一爪子糊在自己臉上,它還真覺得朱標的擔心不無道理。

沒有辦法,它隻能站起來,朝江邊跑了過去,蹲在張中身邊陪著他一起受罪。

周顛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放下了衣服,見狀頓時嗤嗤嗤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目不轉睛地看張中的笑話。

而此時江中真的有一條船開了過來,那是一條非常精致的畫舫,紅頂綠框,舫上人聲鼎沸,歌女舞女來來往往,酒香肉香四散,宛若畫卷。

看到岸邊的張中,一眾舞女歌女們**起來,片刻後推出一個花魁來站到了船頭。這花魁身姿動人,穿一身雪灰色的綢緞衣裙,上麵繡著四季花卉,頭上插金帶銀,還簪著頭花,燁然若神仙妃子,拿著粉色帕子,遠遠地朝張中招了招手。

她喊道:“官人~”

張中的臉立刻就黑了,這大白天的,還是亂世,哪來的畫舫和舞女,分明是一船的妖怪,不過能在白天出來,想必也沒什麽孽障,當下不理她們,任這艘船過去。

隔了一會兒,又來一艘畫舫,上麵隱隱飄著唱戲的聲音,如泣如訴,哀怨異常。兩個人,一男一女,在船頭糾纏,好像演戲似的要跳下去。

張中自然也不攔它。

大約有四分之一個時辰的時間,一片小小的竹筏飄了過來,上麵躺著七八具屍體,一個拿著鈴鐺的道士正翹著二郎腿曬太陽,瞧見了張中,朝他隨意地拱了一下手。

張中還了一禮,心情更加鬱悶,這分明是趕屍的同行,哪裏還能帶著朱標過去借坐。

再說,這明顯也不是一艘快船,不散架就不錯了。

時間很快到了晚上,天完全黑了,朱標期間去拉過張中一次,請師父先回來,自己可以去鎮上買船,實在不行,先吃了晚飯,明日再攔。

但張中就是不聽,非常倔強,表示自己不攔到一艘可靠的船,就絕不離開江邊,同時鄭重的對朱標說了什麽諸如不可能全部都是邪祟,出門在外也要相信有好人可以同行,話本上的故事都不可靠等等的話。

朱標連連點頭表示受教,請他回來再說,依然沒用。

於是朱標隻好先回到草坪上,點了火把,支起帳篷來,做好了在這裏過夜等師父醒悟的準備。

等著等著,因為夜已經深了,江風輕柔,外加舟車勞頓的原因,他就和周顛一起睡著了。

張中回頭看見他們睡著了,沒有覺得失落,鬥誌反而愈發昂揚起來,誓要在他們醒來前辦好事情。

橘非還陪在他身邊,以它的性格來說,本來會偷懶開小差,或者是幹脆逃跑的,但是朱標答應給它五文錢的工資,張中更是答應如果攔到船,就分它一兩銀子。

如果說鬥誌可以化作具象的火焰,那朱標和周顛就是兩個快燒完的蠟燭頭,張中是叢篝火,橘非則簡直是要燒到天邊去的山火,如果它是水妖,大概就直接跳下去把自己當做船了。

後半夜的時候,張中和橘非找了兩片寬大葉子,疊成酒杯狀,各拿一個喝起了酒,一邊喝,一邊觀察著水中動靜。

水波搖動,水草倒伏。

橘非不知道看見了什麽,瞪大眼睛,趕緊晃了晃張中的胳膊,一伸貓爪,指著江中道:“老板他師父,你快看,那是不是條船?”

張中一激靈,趕緊看過去,隻見一條灰撲撲的戰船劃了過來。此地還在老朱同誌的管轄範圍內,太平無事,雖然奇怪,但有條戰船也不是不可能,也許是哪位將軍的隊伍來此有事要做。

他們不拉誰也不能不拉少主,真是湊巧了,張中立刻就喜笑顏開,抬手就要攔船。

豐富的經驗與高深的修為很快告訴他不對勁。

他凝了法力在眼睛上看過去才發現不對,撲通一聲坐了回去,把地都坐出一個屁股印來,麵無表情的繼續喝酒。

橘非急了,推推他道:“怎麽了,你怎麽不攔船?快動起來啊,一會兒它可就跑遠了!”

“不必慌亂,無需著急。”張中有氣無力道,“那不是普通的戰船,上麵有鬼。”

“啊?”

“那是漢末的船,唉——”

船上甚至還有些骷髏兵,正在爭論曹操是不是真的喜歡別人家的老婆。

好家夥,這下連橘非也覺得離譜了,合著這麽一整天,一艘像樣的船也沒有。

它不禁失落起來,但是失落隻在一瞬,很快的它又為了銀子重新振作,舔了舔身上的毛,決心再物色一艘試試。

天下的船那麽多,不可能個個都有問題吧?

忽然不知怎麽的,他們等待行船的這處岸邊,偏右的一點地方,出現了一條寬大的漁船。

雖然是漁船的樣子,但它可是比普通同類大很多,約莫能容納五六個人,烏蓬下麵也寬敞,人能在那裏直立行走,放貨物的地方也很寬敞。

可是說真的,先前那裏隻有一片綠油油的蘆葦,怎麽會多出來一條船,還是條大漁船?

橘非看見它,頭皮都要被嚇得飛走了,又扯住張中的袖子,呼道:“道長啊啊啊!你看那,那裏多出條幽靈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