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諒屬地——武昌。

鄒府。

風雨大作,漆黑的夜裏不斷閃過連成線一般向下墜落的雨滴,劈裏啪啦地打在地上時,濺起的水花是這夜中唯一的白色。

這白色是冰冷的,不像是水的透明白,而像是什麽冷的金屬澆在了地上。

書房裏點著油燈。窗戶不知什麽時候被吹開一條縫,狂風急灌,火苗在瓶中劇烈的搖曳,眼看就要熄滅。

就在這時,門被人猛地推開,一個人影衝進來,跌跌撞撞地撲到桌前,拉住油燈拖向裏麵,合上了窗戶。

他穿著一件黑衣服,現在衣服已經濕透了,緊緊地黏在身上,像是黏在飯團外麵的紫菜,向下不斷滴著水。露在外麵的皮膚因為天氣原因,而顯得很蒼白,指關節都凍得發白,彎曲起來很是費勁。

此人容貌平常,但舉止間帶著書生的儒雅氣,有些豪放不羈,又有著憂鬱疲倦的神態,所以氣質上很是引人注目。

火苗穩定下來,光也逐漸重新變得明亮,隨著人的走動,漸漸地照亮了屋子的內側。

屋中隻擺著一張床、一個櫃子、一套桌椅,除此以外就是足足占據了三麵牆壁的書架,上麵全都擺滿了書,不僅側放著書,書上也還是書,角落裏也塞著不少紙張,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把所有能占據的空間全部都占了個遍。

渾身濕透的男人將油燈放在櫃頂上,一屁股在凳上坐下,顫抖著手從袖中掏出了兩張信紙。

紙上有些濕跡,但被保護得很好,並不影響閱讀。

這兩張紙就是他如此狼狽的原因,在監視嚴密的武昌城裏,想要避開陳友諒的監控拿到它們並不容易。

“是傅兄寫來的……”他喃喃道,“傅兄被派去小孤山駐守了。”

看完這一頁紙,他恍惚一陣,旋即又趕緊看向下一頁,一目十行地讀完後,大驚失色,甚至拿不住手中的信紙,任由它飄落在地。

信上寫明了這位傅兄,也就是傅友德,打算和丁普郎一起投奔朱元璋去。

“倒也不失為明智之舉。”鄒普勝沉思片刻,歎了口氣,盯著窗外的茫茫夜色發呆,眼中逐漸滿是迷茫之色。

昔日起義的部將們,到現在幾乎已隻剩下他一個人。

八年前,徐壽輝來找他,說要做些兵器,好謀大業。

那時候自己也隻是個打鐵的小子,不管什麽後果,欣然同意,一番打拚後,現在雖然成為了太師,可是這太師,卻是大漢的太師,不是徐壽輝的,是那殺了徐壽輝的陳友諒的太師!

想到徐壽輝的被高高掛在城牆上的頭顱,鄒普勝就覺得一陣窒息般的痛苦。這其中既有對他的懷念,亦有感到毫無建樹、出路的悔恨。

天完政權的掌權人變來變去,從徐壽輝到倪文俊再到陳友諒,不錯,每個人大權在握時,他都是那個太師,可這又有何用呢!

紅巾軍內部派係林立,有一個算一個,都在爭權奪利,收複漢人江山,何時才能做到,再說那陳友諒,公然弑主,不忠不義,如何叫將士們心服口服,年號竟然還是大義,可笑可笑……簡直是可恥!

鄒普勝狠狠地錘了一下桌子,頹然靠在椅背上,淋雨的後遺症緩慢的到來,他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好像生了場大病。

過了好一陣,他才從椅上起來,胡亂換了新衣,把舊衣隨便一扔,也不吹燈,就躺到了**去。

誰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睡著,是否睜著眼睛一夜未眠,又或者是混混沌沌中帶著無奈休息了。

但是此時此刻,陳友諒卻是沒有睡的,他躺在自己做工精巧的鏤金雕花龍**,摟著千嬌百媚的美人,嘴裏品著美酒,神情愜意地等一個人。

皇宮外的長街,雨水打在家家戶戶青灰色的瓦片上,順著縫隙流下來,河水一般在青石板上流淌衝刷。

樹木搖動,枝葉俱落。

路邊的房子,門窗都關得很緊,有些人家還用了厚厚的磨盤去頂住最外麵的大門。因為他們全都害怕的不得了。

一道驚雷打下,響徹天地,好像要把昏黑的天空都劈開。

長街盡頭,突然有輕微的聲音響起。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格外引人注意。

一頂白色的轎子突然出現,四個轎夫抬著它前行,在大雨裏,他們的身影全都很模糊,五個合一,成為一團白色的影子,隻有在電閃雷鳴中,才能窺到幾分。

他們逐漸走近,走近,走到一扇窗台前時,屋子裏麵的小孩突然哭了起來。

他的父母趕緊拿手、拿被子捂住他的嘴,顧不上管孩子憋紅的臉,驚恐地盯著窗外。

窗外的轎子停了一瞬,又是一道閃電打下,屋裏兩人清晰地看見那人那轎子的模樣,瞪大了眼睛,咬著牙,發著抖,身上冒出徹骨的寒意,連氣也不敢再喘。

那抬轎子的分明是四個紙人,轎子也是白紙糊的,慘白慘白的一片,沒有簾子,隻有個頂棚,而那裏麵坐著的男人一身白衣,麵無血色,毫無表情,簡直像是個死人!

死人,也就是高百齡抬眼輕輕看了看,淡淡道:“接著走,小兒啼哭罷了。”

四個紙人低下頭,繼續向前,空洞洞的眼眶朝著皇宮的方向看去。

宮門外守著幾個侍衛在站崗,遠遠地看到影子,互相看了看,臉上都浮現出恐懼,移到一邊去,該拿凳子的拿凳子,該拿傘的拿傘,同時去推那扇厚重的大門。

高百齡踩在拿過來的凳上,從轎子上下來,在他左手邊替他打傘的侍衛,早就開始顫抖,臉上的汗珠滾滾而下,手也不自覺地抖了起來。

他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不成想與紙人來了個臉貼臉,立刻抖得像個從冰水裏提出來的兔子,油紙傘東倒西歪間,不小心竟把一兩滴水落在了高百齡頭上。

撲通一聲,高大健壯的侍衛跪在地上,慌張道:“屬下,屬下不是故意的!”

可是他卻忘了自己還拿著傘,隨著他這麽一跪下,傘也跟著沒了,被狂風一吹,消失在半空中,潑天的大雨澆在高百齡頭上,很快把他淋濕淋透。

所有人都心中一緊,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直視接下來的慘劇。

沒想到高百齡竟然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用手指撥開變濕後垂於麵前的發絲,一步步踏進了門裏。

侍衛抖得更加厲害,直到過了很久,發現自己竟然完好無損,才兩腿一軟癱倒在地,一屁股坐在了水坑裏。

宮殿中,熏香嫋嫋。

“你來了,坐。”

陳友諒拍拍女人的後背,示意她離開。

女人聽話地站起身來,拿起**的衣服披在身上,走之前還好奇地看了來人一眼,這一眼嚇得她花容失色,頓時加快了腳步,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索性屏風離得不遠,這麽兩三次後,終究還是逃出去了。

陳友諒看著她進了屏風後,又聽著她走遠,才嗤笑一聲:“你看看你把她嚇的。”

高百齡沉默著坐下,雨水沿著他的衣服滾滾落下,滴在地上,在椅下聚了一灘,暗色的反著光。

“朕要禦駕親征去打應天府,你去不去?”

“應天?應天很難打。”

“不錯。”陳友諒道,“是難,但我已向張士誠寫了信,請他一起出兵,朕與他一起攻打應天,想必還是有機會的。”

“張士誠為人膽小無謀,優柔寡斷,看似有氣量,但沒有什麽圖謀,無用。”

“起碼他的兵還是有些的,拿來壯聲勢也不錯。”

高百齡不說話。

“怎麽?你不願意?”陳友諒靠在牆上,一條腿曲著,一條腿伸直,**著半邊胸膛,姿勢隨意,“那條蛇和那隻鬼沒有回來,你是不是怕了。”

“我沒有怕。”高百齡淡淡道。

“那你在擔心什麽?”陳友諒笑道,身體向前壓了壓,眯著眼睛看他,“神鬼的手段沒有用,從正麵出擊不就好了?”

“產鬼不是沒有偷到孩子,而是已經得手了。”

陳友諒愣了一下,麵色逐漸沉下去。

“蛇妖按照我的吩咐滅口以後,帶著孩子逃到了秦淮河岸,但還是在那裏被殺了。”

“誰幹的。”

“可能是劉伯溫。”高百齡道,“又或者不是他,我並不擅長卦術。”

“青田劉基……他有那個本事?”陳友諒道,“你派去的蛇妖,已有六七百年道行了吧?”

“雖有道行,但她為了化形,已將潛力盡數透支,不能這麽算。”

高百齡的眼睛是灰色的,在他看著別人的時候,已經像是沒有焦點般的空洞,更不要說現在他僅僅是睜著眼睛什麽都沒有看罷了。

那種灰,如同晚間的大霧,灰蒙蒙中帶點黑色,陰沉沉地看不清楚也看不明白,瞧一眼就心裏發慌。

他的眼睛是霧色的,他的人也像是霧氣一樣虛無陰沉。

“劉基向來有盛名,聽說他在山上遇到白猿,得到一本天書,從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觀風水可測卦象。”高百齡頓了頓,蒼白的臉上浮起一點笑容,“他還和張中認識,向他請教過算命術。”

“鐵冠道人張中?”

“是。”

陳友諒想了想道:“我知道這個人,但我好像還應該記得什麽。”

他不用想了。

高百齡替他想起來:“鄒普勝與張中是好友。”

氣氛沉寂下來,過了很久,陳友諒才問道:“你認為他和朱元璋有所勾結?”

“自從徐壽輝死後。”

徐壽輝三個字一出,陳友諒臉上的肌肉就狠狠顫動了一下。

如果是別人在他麵前提這三個字,一定會被拉出去砍了,但說出這些字的人是高百齡,陳友諒也就忍了下來,咬著牙當做無事發生。

“自從徐壽輝死後,大漢暗地裏已有很多人不滿,譬如傅友德,你把他派去小孤山實在是個錯誤。”

“傅友德……”陳友諒喃喃一句,心裏並不是很在乎高百齡的話,他是個有決斷的人,不會偏聽偏信,更不會因為一個人的話,就去決定一個將領的前程。

哪怕這個人是他目前很寵信的高百齡。

高百齡側頭,鴉色的長發柔軟地垂下,落在袖上,平淡道:“傅友德和鄒普勝的關係也很好。”

“朕知道。”陳友諒道,“你不明白鄒普勝的重要,他是道家的人,朕對你算得上偏聽偏信,要是再不用他,道士們會怎麽想?”

高百齡無動於衷,但還可以看出他帶著點明顯的不屑:“他們怎麽想,我從不當回事的。”

“哼。”陳友諒冷冷地笑了笑,“你到底去不去?”

“如果陛下非要我去,我自然不會缺席。”

“好,朕到時會派人叫你。”

“是。”

“你走吧。”

高百齡起身走了。宮門外進來一個小太監,先跪下磕了幾個頭,然後跪在地上,拿著布開始擦地上的水跡。

陳友諒仰著頭,閉了一會兒眼睛,突然道:“太師今天出去沒有?”

小太監恭敬道:“出去過片刻,馬上又回來了,似乎取了什麽東西。下人說,看見太師向窗外灑了東西,等到去看的時候,已經和雨水融在一起了,好像是燒後的紙灰。”

紙灰。

是信。

一定是有人偷偷給他寫信了。

轟隆——

白色的閃電如蟒蛇蜿蜒爬行一般,橫劈了整個天空。

漆黑的屋子裏,一雙眼睛突然睜開。

鄒普勝猛然起身,掀開身上的被子,手中一直緊緊攥著的黃符無火自燃,化為一堆灰燼。

他臉上的汗珠一滴滴掉在棉被上,被悄無聲息地吸收,留下暗色的圓形。

逃,要逃,必須要離開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