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拿它去看一旁的六出白。

六出白顯然被黃修竹的表現嚇了一跳,對著倒在地上的黃鼠狼擺出了防禦的姿態。

信息明明白白的在朱標眼裏顯現出來。

狗妖,五歲。

五歲,還太小了,也沒有完全開智,不知道有沒有用。

朱標彎下腰來,伸出手:“小六,過來。”

六出白倒還是憨憨傻傻的,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嗅著朱標的手,再抬頭用濕漉漉地眼神看他。

“耳朵豎起來。”

六出白汪了一聲,把耳朵豎起來,豎到毛尖尖也隨風飄揚的程度。

“聽好了。每日醜時,對月……”

朱標隻說了一句就停住,因為六出白壓根是一副全然無所知的模樣,好像根本不明白朱標在說什麽,又或者它有在嚐試弄明白朱標的話,可半點用也沒有。

“嗯——或許是年紀太小了。”朱標評價道。

他又把目標瞄準了旁邊的老鼠,正準備去逮它回來看兩眼,剛起身就又坐下了。

這一隻也已經倒在地上了。

劉老須在得到黃修竹的承諾後,就讓自己果斷暈過去了,四腳朝天暈得很是安詳平靜。

它可不敢讓自己知道這兩位在說什麽,哪怕在它看來好說話一點的朱標沒有意見,黃修竹也未必會放過它——這事情重要到都需要下跪了,還是自己能聽的?

暈過去總比丟了命要強。

朱標失去兩個實驗對象,隻好自己思考。他也不是什麽非要折磨自己的、半本書過去還要扮豬吃老虎的小說主角,在現代網絡的洗禮下,猜也能猜到這是穿越帶來的金手指。隻是這原因……

自己身上若是有什麽特殊的地方,也隻能是穿越,平行宇宙碰撞帶來的信息量或許會很大,兩個世界對撞的交接點也許正在自己身上。

又或者說是自己與別人不一樣的魂魄。

也沒準是未來成為太子後將會擁有的國之氣運,成為皇帝後會有的龍氣。

說不定也還是這眼睛的原因。

答案一時之間有很多,朱標逐漸開始後悔自己沒學量子力學。

——當然學了也是學不會的。

熱酒與熱茶的蒸汽氤氳徘徊,在青碧的竹林裏盤旋,滿山雪色中,除了蒼柏林,也就是這裏還有綠色。

“請。”

竹林被風吹動的濤濤聲拂過耳畔,劉基品著茶,看著對麵的竹知節,突然問道:“竹兄,我觀你氣度不凡,溫潤有禮,怎麽會和那位黃老爺之間產生矛盾?”

竹知節拿著手裏的酒盞,沉默片刻,歎道:“往事不可說,也不可追憶。”

“你與他有深仇大恨?”

“沒有。”竹知節皺眉否認,隨即又說,“深仇大恨談不上,隻能說是過節,這過節有點嚴重,但也說不上……”

“說不上是深仇大恨?”

“不錯。”

劉基笑了,意有所指道:“我看竹兄和黃老爺的感情很不一般,不像是仇人,更像是很好的朋友,沒有你死我活,好像是在鬧別扭一般。”

竹知節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個不冷不熱的笑容,避開不談:“劉兄倒是很聰明。”

劉基欣然接受這個讚賞,笑道:“做人當然還是要聰明些好,光陰似箭,流水無情,人本就活得短,要是還不夠聰明,又怎麽能追上其它生靈?”

竹知節並不向著劉基想知道的方向交談,反而問道:“劉兄一身本領,何苦替凡人賣命?我看你帶來的那個孩子,似乎是你主君的兒子。”

劉基在口裏悶悶地嗯了一聲,撫須道:“是我家主帥的大公子。至於替人賣命——竹兄,王朝氣運有多麽可怕,文武百官能分得的人道氣運有多少,你應該要比我清楚吧。”

“你自己的修為也不差,何必貪戀那些,二者又不可兼得,豈不徒惹麻煩。”

劉基笑道:“竹兄不懂!儒家講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的本事不大,想的卻很多,為往聖繼絕學就算了,太平我很想要。”

“哦。”竹知節恍然大悟,活了千載以來,像劉基這樣的人,他也不是沒有見過。這種人往往有犧牲自己也要達到的目標,目標往往還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

劉基繼續道:“我華夏大好江山,萬千氣象,就合該萬國來朝,國泰民安。”

竹知節同意:“是。”

“同飲,同飲。”

兩杯酒下肚,竹知節不知不覺間對劉基的認同更深,一是喝上頭了,二是欽佩他的氣度。

所以等劉基再套話時,他也就很爽快的把故事說了出去。

“我和那隻臭蟲,別的怨恨沒有,隻有一樁事怎麽也忘不了。”竹知節單手托著臉,手肘擱在桌上,側頭道,“那已經是八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劉基很感興趣,興致勃勃地聽著。

“那個時候,我還是一顆筍。”竹知節道,“是筍就要出頭的,像我這種草木成精的,出土是很重要的一步,何況本體是竹子。節節攀升並不簡單。”

“我精挑細選了一個清晨,在驚蟄的第一聲雷響過後,趁著春雨開始下,就向上破土。”

“誰知道土上麵也有一隻黃鼠狼在借著雷動風行突破。”

從竹知節的聲音可以聽出,他還是恨得牙癢癢,哪怕過了這麽久也不能釋懷。

劉基忍住笑,問道:“竹兄莫不是一下子紮在了黃老爺的屁股上?”

竹知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鬱悶道:“不錯。雷驚之中是注意不到周圍動靜的——也和修為尚淺有關係,我們兩個當時都嚇了一跳,一口氣憋了回去,他沒有突破成功,我的破土也並不順利。”

“他恨我,我恨他,當場就打了一架,誰也奈何不了誰,往後的日子裏數次想置對方於死地,沒有成功,也就不了了之。”

“他蠢得要命,還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叫修竹,意思是遲早要修理我一頓。”

“這麽多年打鬧下來,也算有了感情。”

劉基道:“竹兄修為已上千年,怎麽還會抱憾?”

“哪會如此簡單!”竹知節道,“妖類修行乃是逆天而為,破土不順利,直到現在我這身上也還是有問題。”

“什麽問題?”

“自然是本體之上的竹節有一部分短了許多。”

劉基放下杯子,道:“那好,我這裏有個辦法幫你。”

“什麽辦法?”竹知節問道。

聽了劉基的話,他雖然有些意外,但也沒有表現出特別多的驚喜,一千多年的時間裏,他見過的人,遇到過的事,都已經太多了,這並不是第一個對他說有辦法的人,估計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在這些人裏,劉基雖然特別,也並不會讓竹知節過於在意。

話雖如此,他心裏還是藏著隱秘的期待。

“五年以後,我會叫我的徒弟來幫你。”

五年並不是多長的時間,竹知節完全等得起。

“你的徒弟是誰?”

劉基道:“就是剛剛那孩子。我勉強算是他半個師父。”

竹知節倒是沒有懷疑劉基在騙他,單純地疑問道:“師父做不到的事情,徒弟怎麽去做?”

“隻做半個師父,是因為我隻能教他一半。”劉基為自己又倒一杯茶,“我要是有那另外的本事,就全教了,也不會拿你的問題沒轍。”

“你教他什麽?”

“教他我會的。”劉基的食指點在青石桌上,“風水,天文還有卜卦。”

竹知節吃了一驚:“你教他這麽多東西?他可以……”

“不止,他自己還在練武。”劉基直視著竹知節的眼睛,“去年這孩子自己在秦淮河畔宰殺了一條百年的蛇妖——”

竹知節眼裏滿是震驚。

劉基於是又把話頭收回去,剛才的一瞬間,他已經細細觀察了竹知節的神色,明白他並不知情,也就不再談及此事,繼續道:“前途無量不外如是。”

“恭喜。”

“所以我自信向你打這個保證。”

竹知節沉默片刻,痛快道:“也好,我們就下這個約定,劉兄想要什麽就開口吧。”

他們都是坦誠敞亮的人,不做虛與委蛇的交易,也不談那種浮於表麵的感情,有什麽給什麽就是了。

“我想要竹節。”

“本體不行。”

“出本體外的,要最好的。”

“好。”竹知節用左手挽起右手的袖子來,從右手心裏很快寸寸生長、幻化出一整節竹子來,竹節隨後片片裂開散落在桌上,表裏俱是碧綠一色,沒有一般竹子白色的內裏。

“這些雖然不是本體上的一部分,倒也是一千多年來我褪下來的枝節旁葉凝成的,加上草木精氣和妖力,已是非常好的東西。”

劉基很滿意地收下。

“你是不是要去黃臭蟲那裏?我送你。”

“不必了。”劉基拱手道,“在下自己去就可以,後會有期。”

“這裏離應天城不遠,劉兄可以多來,我會備茶。”竹知節有點不舍,但還是起身送客。

兩個人各自躬身行了禮,劉基便走了,這時雪晴雲淡,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滿目的白色裏。

等他走出去好遠,竹知節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些不對,他似乎覺得這一切都是劉基謀劃好的,這人早就預備著要拿他的竹片了。

教他我會的,風水、天文還有卜卦……

這人是會卜卦的。

土壤翻湧,郝筍在竹知節腳邊冒出來,一雙線條一樣的手撐在地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劉基遠去。

竹知節低頭看它,笑問道:“怎麽?你不喜歡他?”

郝筍道:“大人的朋友當然就是我的朋友。我隻是覺得他有點怪。”

“哪裏怪?”

“我說不出來。”

“那麽你就記好了,人類就是偶爾會有這樣怪的人的。”

竹知節轉身回去,竟也不是很在乎自己有沒有被劉基的話術蠱惑住了頭腦。

這邊黃修竹剛從地上爬起來,對自己的變化欣喜若狂,頭還暈著,想要找朱標,還沒摸清楚方向,就見到山下的路上走來了一個文士。

這個人當然就是劉伯溫了。

劉基彎腰提起地上的劉老須,疑惑道:“它怎麽了?”

“劉先生……”,黃修竹張張嘴,扯了一句:“估計是高興地昏過去了。”

劉基也並不在意它,尋了一張椅子坐下,雙手收於袖中,靠在椅背上,問道:“公子去哪裏了?”

黃修竹也想知道,他猜測道:“大人應該是去找一人泉了。”

劉基也不問這個“應該”是怎麽一回事,轉而看了看黃修竹,從袖中掏出了竹知節給的竹片來,似乎是在仔細端詳。

黃修竹一下子被吸引住,呼道:“這是什麽?”

“是竹兄送給公子的見麵禮。”

黃修竹佝僂著身體,眼珠在眼眶裏劇烈顫動著,嘶啞道:“他送了見麵禮?”

“對。”

話音剛落,黃修竹就轉回身體去,衝進屋裏,翻箱子倒櫃子,從角落裏捧出一個布包來。

他一直是有心要給朱標謝禮的,準備了很久,每次望著應天城,想要把東西送出去,就會覺得瑟縮,覺得這東西並不好,又歇了心思埋頭繼續尋找,現在聽到竹知節送了東西,實在是忍不住了,拿了自己最好的收藏出來。

“劉先生,這東西不是很好,但也請收下吧,轉交給公子。”

布包很小一個,隻是藍色粗布,半個巴掌大,打開以後是塊球形黑玉,珠圓玉潤,不到一寸大,裏麵看著好像有江水在奔騰一般,隱隱似乎有蛟龍遊動的影子。

“這是從山底下挖出來的。”黃修竹道,“鍾山底下的東西不會簡單的,這塊玉有龍氣,公子的父親是打天下的,配起來也不會差!”

“公子會喜歡的。”劉基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