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紅色的太陽在天邊升起,一圈溫暖的光線塗抹在雲層上,河水中有層層波紋**開,反映著這瑰麗的景象,大船小船,許多白色的帆被風鼓**起來,井然有序,依次靠近碼頭。

袁凱站在岸邊,極目遠眺:“哪些是剛回來的護糧船?”

韓百戶生怕他掉進水裏去,有點緊張地扯住袁凱的衣角,抬手給他指了指。

“哦!”袁凱道,“糧船已是如此雄偉,不知戰船會是什麽模樣,韓大人,我記得你說哦自己在軍中呆過,可有什麽見解?”

“見解?”韓百戶有點頭大,他在早年是打過仗,但並不是水軍,說起戰船來,摸都沒摸過,哪有什麽見解,想起以前查的案子,勉強撿起一些幹貨來說,“我隻記得戰船造價極高,一艘船要十幾二十萬兩銀子。”

“糧船恐怕也不便宜呐。”袁凱感歎一聲,話題突然變了,“我們從李大人那裏借來的糧食運到了沒有?”

“連夜運來的,應該快要到了。”

“走吧。”袁凱道,“是騾子是馬總要見見。”

錢塘自古繁華,大明開國以後,元末亂世結束,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做了。此時杭州的碼頭上有許多來往的商船,不管大小,都放下了跳板,在號令聲中,民工們汗流浹背的卸著貨,絲綢瓷器、桐油清漆、稻米穀子等,一袋袋一箱箱被搬到岸上,支撐起無數家庭的生活。

永樂時期,朱棣的遷都,不僅僅有著軍事意義,實際上也是存了帶動北地經濟的打算。隻要皇帝親自坐鎮北方,朝廷的權力中心便在北方,源源不斷的糧草用具會順著陸路水路抵達北京,僅運河一項,就不知會創造多少的“勞動崗位”。

不過此時洪武大移民還未開始,紫禁城的根基也不穩固,考慮遷都的事對朱元璋和朱標尚為時過早。

帆篷拉下,一艘碩大的糧船在袁凱和韓百戶麵前停住,船上載著幾十個護糧的士卒,下船後又帶下來許多雜物,零碎花了小半個時辰才清空船艙。

與此同時,他們身後的陸路上駛來幾十輛沉重的驢車,領頭駕車的錦衣衛正在指揮交通,車內鼓鼓囊囊堆疊著袋裝的糧食,正是李飲冰從那間倉庫中搜剿來的,不管是包裝還是質量,與運往四川的軍需都一模一樣。

韓百戶爬到船上,在甲板上左看右看走了一圈:“大人,船沒有問題,可以開始了。”

袁凱對趕車的錦衣衛點點頭。

那錦衣衛說了聲是,扭身指揮民工們往上搬運糧食,一邊搬,一邊記著袋子數目,時不時上前捏一捏糧食袋是否飽滿。為了防止個人計數出錯,或有人私自接受賄賂叛變,袁凱帶來的那十幾個親兵全在此處分散盯著。

同樣是往船上裝糧食,袁凱這邊的隊伍明顯不同,不僅有士卒嚴格把守,還有穿著官衣的人在船前忙碌,一時間碼頭上的人都忍不住把注意力投了過來,想知道這裏在搞什麽名堂。

漸漸的,嘈雜的聲音都小了許多。

袁凱此時沒有空照顧百姓的感受,他板著一張冷臉,心髒隨著不停被拋上去的糧食而砰砰直跳。

一個時辰後,船上已裝滿糧食,再也放不下別的。

“計數,開走!”袁凱擺擺手,“下一艘。”

一艘較小的糧船開了過來,錦衣衛照例監督民工們開始搬運。

袁凱很聰明地采用了抽樣的方法,沒有按照工部的大小規製檢查,而是隨機抽取糧船核實承載數量,這樣一來,河道衙門使詐的可能性將大大降低。

一連檢查了五艘船,馬車上已經搬空了,袁凱宣布行動停止,把所有人叫到自己身前,期待中帶著忐忑,道:“你們挨個把實際的數目報上來。”

排著隊的親兵們按順序報上數目,袁凱一邊聽,一邊記,聽得越多,心裏的石頭越沉重,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些數目竟與工部報備的完全一致!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難道聖上、太子還有我,全部都弄錯了?工部真的沒有人借著這一批糧船貪汙軍需,真的隻是湊巧在冬日裏提早將船下水?

難道這一場聲勢浩大的行動,真相竟如此諷刺?

袁凱長久的沉默為親兵們帶來了壓力,他們麵麵相覷,不知該說些什麽,不敢動也不敢走開,隻有一齊陪在這裏發呆。

韓百戶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煎熬,沉吟片刻,開口道:“把這些糧食卸下來,運回李大人那裏去。”

眾人有了活幹,這才散去。

隻餘下韓百戶陪著袁凱站在碼頭上。

這時候已是下午時分了,就連先前看熱鬧的人也紛紛離開,碼頭上空曠了不少,幾隻水鳥在天空飛翔,萬物複蘇的季節,朝局卻一片淒迷。

正當袁凱想要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碼頭上突然駛出了幾艘大的官船,不知載著什麽,滿滿當當,向遠處駛去,船工們扯號子劃槳揚帆的聲音,打斷了他好不容易對韓百戶醞釀出的安慰之語。

袁凱沒話找話:“這艘船是幹什麽去的?”

正好在附近送行的百姓聽見了,恭敬回答道:“回老爺,這是給征四川運送軍衣、白布的,河道衙門的老爺發善心,借了我們幾艘大船,我們不用耽誤農時走陸路去送了。老爺們真是好人呐。”

袁凱立刻看向韓百戶,韓百戶也看向了他。

———

“爹,爹!”

坐在幹草堆上的方克勤聽見聲音,立刻抬起了頭,下意識尋找著來源,看到方孝孺後,臉上露出了極為複雜的表情。

腳步聲和呼喚聲逐漸近了,一個少年出現在方克勤的視線裏,那正是他的兒子。

“爹。”方孝孺撲到欄杆處,“爹,他們說您是因為貪汙軍需進來的,您告訴我,這是他們汙蔑您的,對不對?您剛和我說過那些話,怎麽會貪汙軍需呢?”

方克勤沒有表演什麽非要欺騙親人的狗血戲碼,隻轉而道:“你昨天就該跟著王叔北上去應天了,怎麽還在這裏呆著?有沒有去信向宋先生解釋過?”

“兒子已經去信告訴宋師了,說因為家中事務會耽擱一段時間。”

聽到方孝孺沒有因為自己的事而麻煩宋濂,方克勤十分欣慰:“你從小就懂事,這樣我也沒什麽不放心的了,等我走後,你要領好這個家。為父連累你了,為父做了罪官,禍及子孫,你便不能再做官,以後當一個學者吧,好好讀書,把路走下去。”

“父親……”方孝孺哽咽道,“他們是不是拿我威脅您了?”

“沒有。”方克勤隱去這部分事實,“為父不是為了你,是為了軍國大事,為了朝局,為了百姓。”

“朝局難道需要父親犧牲嗎?這是什麽狗屁的朝局?”方孝孺憤怒道,“這叫什麽朝廷,這叫什麽大事!父親,您一輩子清廉愛民,難道要背上罵名而死嗎?”

“不然呢。”方克勤平靜道,“孝孺,時間還來得及,為父為你上最後一課。出了麻煩,總要有人背這口黑鍋,這就是官場!它不會分什麽是非對錯,什麽腐敗廉潔,它隻看時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時機到了,宰相也會倒,將軍也會死!沒有什麽是講道理的!”

方孝孺呆住了。

方克勤繼續道:“為官之道,如何選擇,全在自身。我願意為這麽多年而讀的聖賢書赴死,在做官的第一天,我就發下了這個誓言,我不會讓我讀的書都到狗肚子裏去。這是為父自己的選擇,你誰也不要怪,誰也不能怪!”

方孝孺不死心道:“登聞鼓……”

“不要去。”方克勤立刻道,“就算你去了,為父那時候也早就死了。”

到底是十幾歲的少年,哪怕再怎麽聰慧,驟然也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方孝孺眼裏的淚花一點點溢出來,啪嗒啪嗒落了半個胸膛,他一邊拿袖子擦著淚,一邊喘著氣:“我這就上京,我就要去求宋師幫忙,我非要敲登聞鼓不可。”

方克勤有些生氣了:“方孝孺!”

方孝孺道:“子不複仇非子也。孝順父母、友愛兄弟,也是兒子從聖賢書裏看出的道理,萬沒有父親遵守,而我棄之如敝的道理。政之所廢,在逆民心,連父親這樣的官,朝廷也要錯殺,讀書人還有什麽賣命給帝王家的道理?”

方克勤的臉色變了,低聲喝道:“慎言!”

但方孝孺已經打定了主意,他在日後不會怕要將自己誅十族的朱棣,現在就不會怕對自己怒吼的父親,死死看了一眼方克勤,轉身就要走。

在他走到門邊時,卻突然愣住了,沒有再邁一步。

牢獄裏又急又氣的方克勤疑惑起來,正要出聲叫住兒子再勸說一番,鋪天蓋地的歌聲闖進了他的耳朵。

當的一聲,震得他頭腦發麻。

“孰罷我役?使君之力。孰活我黍?使君之雨。使君勿去,我民父母。”①

昨夜的那個老船匠,最先領著自己的親族在衙門外唱起來,隨後越來越多聽說發生了什麽事的百姓自發匯聚在門口,直到將這裏堵的水泄不通,直到大半個杭州城的百姓都唱起這首歌。

“使君勿去。”老船匠用嘶啞的聲音大喊一句。

跪在他後麵的百姓們緊跟著道:“使君勿去!”

老船匠又道:“我民父母。”

百姓們唱道:“我民父母!”

此等場景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其中不僅有方克勤自己日複一日的愛民如子,也有鎮妖司不懈宣傳道同與盧近愛故事的作用。通政司、登聞鼓,一點一滴的政策力量發揮著作用,雖有袁凱在其中提點,但此時的百姓們已比當初被朱亮祖所恐嚇,全城眼睜睜看著道同艱難努力的模樣要強多了。

他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方孝孺慢慢退回了牢裏,什麽話也不說,隻在歌聲中默默盯著方克勤。

方克勤也什麽都沒說。

一滴熱淚從他的眼裏滾落出來,順著他的臉頰滴到地上。

———

“他同意翻供了?”韓百戶驚喜到站了起來。

這些破事真的把他給弄煩了,這些當官的——除了少數幾個,個個披著一身人皮,盡幹豬狗不如的事,還狡猾得要死,怎麽也抓不住狐狸尾巴,一點也不如平時抄起家嚇死人來痛快。

錯了的不肯認,沒錯的搶著認,雖然能明白緣由,但還是惡心。

“是的。”袁凱點點頭,感慨良多,“做官做到這份上,真是令人羨慕,使君勿去,多麽簡樸又動聽的文辭,方克勤足以在史書上留有一席之地了。”

韓百戶對文人名留青史、配享太廟的終極理想不感興趣,他隻關心自己能不能完成宮裏的任務,催促道:“我們是不是這就讓方克勤寫一份新的供狀出來?”

袁凱道:“好,派人去請吧。”

同樣的大堂,相隔一天,方克勤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照樣站在那裏,抬著頭看坐在上首的袁凱與韓百戶。

“聽說你要翻供?”袁凱問道。

“是。”方克勤明顯精神許多,頭發依舊亂,衣服依舊髒,但好像有了奔頭,“在下要翻供。”

袁凱道:“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你先前寫的認罪書還在我們這裏,既然認了罪,那就要受罰,你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改口,言行又如此不一,你讓我怎麽相信你?讓朝廷怎麽相信你?”

這幾句話看似是指責,實則是提點,暗示方克勤若是知道什麽,最好趕緊說出來。

方克勤道:“那一晚在下是被妖人綁走了,他以在下的性命,在下兒子的性命,還有杭州百姓能否借到糧船與朝局大義相要挾,逼在下簽了認罪書,貪墨糧草的罪名,都是河道衙門該承擔的。”

哦?問出關鍵點來了。

袁凱興奮起來:“你可有證據?他說的是什麽朝局,什麽大義?”

方克勤把當晚的情況一字不差講了一遍,最後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證據。這夥人辦事十分隱秘,很難捉到把柄。”

韓百戶忍不住追問了:“那你說貪墨軍需的是河道衙門,這個可有證據?不會也沒有吧,真要沒有,那翻供了個屁?”

袁凱道:“韓大人,不要那麽急躁!”

“有的。”方克勤道,“工部的新船是在杭州建的,在下知道內情,工期確實是在春季,可新船卻在冬日裏偷偷於河中下水了,這裏麵若是沒有蹊蹺,隻怕連鬼也不會信!這些事,大人們應該也知道,怎麽能說不算證據呢?”

袁凱有些失望:“你說的有理,可是……”

方克勤皺眉道:“大人有沒有去造船廠檢查過?”

韓百戶深吸一口氣,靠回椅子上:“何止是造船廠,我們已經把糧食往船上搬過了,和工部報的滿載數目分毫不差,甚至略有盈餘!”

“怎麽可能?”方克勤震驚了,“果真如此,他們還要在下頂罪做什麽?”

三個人這時候已不分你我,不分地位高低,於無形中組建了一個隊伍,在共同的敵人的壓迫下思考著對策,集思廣益,頭腦轉的像散熱的風扇。

最終還是袁凱拍板了:“無論如何,方知府——你翻供了。這是一件好事,表明杭州的事確實另有隱情,不會再有人能明麵上急著結案,我們還有充足的時間慢慢再查,我希望你能夠抗住,不要再被他們動搖。雖是敵暗我明,但他們更要著急些,無形的刀刃在他們頭上懸著,我們的贏麵未必不大。”

方克勤想到能自由出入獄中的兒子,還有聚集起來的百姓,明白了什麽,眼底露出笑意,接下了袁凱的鼓勵:“在下不會再妄自菲薄了,既然杭州的百姓想要我留下,怎麽好不給他們麵子。”

袁凱也笑了:“來人,把方知府送回獄中。”

等到方克勤走了,袁凱與韓百戶再度商議起來,一致決定應該給京中去信。

韓百戶道:“我還得給宮裏寫一封報告。事情是明擺著的,誰是清,誰是濁,一目了然,就是苦於沒有證據罷了。隻要宮裏有話,我這就把那姓何的,姓魯的,剝了皮填草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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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摘自《明史 循吏列傳 方克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