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朝會開始前,朱元璋依舊指著袁凱謾罵,說他是持兩端者。
第三次也一樣。
第四次相同。
直到第五次的時候,袁凱確定自己是被皇帝厭棄了,如此一來,留在官場沒有什麽未來,不如想個辦法早日抽身。省的有一天丟掉性命還無知無覺。
不管是被想要討好陛下的人彈劾誣陷,還是陛下親自動手,那都不是好受的。活著雖然不怎麽輕鬆,但袁凱自認並不想死。
所以他慌了。
慌張的人最容易偏執,這時候他們的腦袋裏通常隻有一條路走到黑這個想法。
朝見的隊伍在路過金水橋時,袁凱抬頭望著被朝陽染成橘紅色的天邊一角,心裏萬千思緒終於化為行動。
他閉上眼睛,右腳邁出時頓了一下故意踩空,整個人立時如同冬瓜般倒下,在地上滾了幾圈,栽到了台階下麵。
周圍的人嚇了一跳,有幾個慌忙湊過來,想要把他扶起。
沒等他們碰到袁凱,袁凱就自己坐了起來,拍開一雙雙伸過來的手,看也不看,抱住最近的一個同僚,嚎啕大哭:“陛下,臣無罪啊,臣無罪啊!”
那同僚嚇了一跳,先是差點被他撲倒,而後又快被他的話嚇死,喝到:“袁大人,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睜大眼睛看看,清醒清醒,我怎麽可能是陛下呢!”
“陛下,你不是陛下嗎?”袁凱用粘染了地上白雪的手擦擦眼睛,堅定道,“不,您就是陛下啊。陛下,您怎麽不認識老臣了?”
“啊?”那同僚簡直要一個人裂成兩個,彎腰和袁凱搶著自己的腿,一邊使勁,一邊道,“袁大人,你怕不是瘋了。王大人,傅大人,你們別光看著,快來幫幫我啊!這樣下去鬧大了,誰也上不了朝,怎麽和聖上交代!”
被他叫到的兩人麵麵相覷,試探著走過來,還沒到跟前,那位傅大人就也失去了一條腿的自主權。
袁凱抱著他的腿,像是兔子抱住了蘿卜,貓舔住了臘肉,狗皮膏藥一樣緊密,哭道:“丞相,你救救我吧,你替我像陛下求求情,你的大恩大德我感念一輩子!”
傅大人立刻也開始拔腿,焦急道:“我不是丞相,丞相在前頭走著呢。袁大人,你快鬆手,有什麽事咱們好好說。”
袁凱一隻手抱著一個大臣,死也不鬆手,任憑兩人怎麽勸都無動於衷,像根皮筋一樣耐實。大庭廣眾之下,顧及體麵,兩人也不可能上手打他,急得頭上冒汗。
在此之前,誰也不知道看著瘦瘦弱弱的袁凱竟然有這麽大的力氣。
“袁大人,你鬆手,你鬆開手,我替你找真的丞相來。”傅大人靈機一動,隨便扯了個慌。
“你替我去?”
“對對,我替你去。”
“那好吧。”袁凱竟然真的鬆開了手,感激道,“黃公公,你一定要快去快回,把我的一顆真心捧給陛下看看。”
好不容易把腿搶回來的傅大人現在又失去了另一個器官,成了太監,他麵色陰沉,皺眉問向眾人道:“他是不是磕著頭了,這是真的瘋了?怎麽辦才好?”
圍了一圈的人群你看我我看你,都知道現在應該稟報朱元璋,都知道應該叫太醫,但卻都不願意出頭。
後麵的隊伍遲遲不動,讓前麵已經過了橋的人有點疑惑,他們回頭看去,發現那裏乍起的**非但沒有平息下來,反而愈來愈大,吵得這麽遠都能聽清了,隱隱約約有什麽人一直在亂喊,竟然還伴有哭聲。
盧近愛停下了腳步,見周圍比自己官職高的人沒有動靜,便在其他人的注視中快步走回去,撥開圍堵擠進去,大聲道:“諸位,請問發生什麽事了?”
最先被抱住的那人看見他,兩眼發光:“盧大人!你可來了,你和袁大人關係好,你快來看看他,他似乎是病了。”
“病了?”盧近愛趕緊跑過去,蹲下摸向袁凱的額頭,“病了怎麽不扶他起來?”
袁凱目光一閃,摟住盧近愛:“太子殿下,陛下要殺了我,求您開恩。”
盧近愛一驚,扶住袁凱的肩膀將人撈起來,望著他的眼睛道:“袁兄?袁兄?陛下為何要殺你?陛下從來沒說過這種話。”
“真的?陛下沒說?”
“沒有。”盧近愛搖搖頭。
此時的袁凱看起來正常了許多,停住了哭聲,用袖子擦了淚水,似乎是好了。
大家鬆了一口氣,想他剛才恐怕是一時癔症,還沒說點別的什麽,就見袁凱整理了衣服下擺,鄭重的朝盧近愛跪了下去,大聲道:“臣謝過殿……”
“袁兄,我不是太子殿下。”盧近愛趕緊架住他,朝金水橋下麵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道:“請諸位叫些人過來,並告知陛下這邊的情況,我先陪袁大人冷靜冷靜。”
“怎麽說?”那位傅大人看向王大人。
“還能怎麽說,聽他的話,找大夫唄!”
盧近愛帶著袁凱走到遠離人群的地方,扶他坐下休息,自己也蹲下來,低聲道:“袁兄,這裏沒有別人,你不用再裝了。”
袁凱呆呆地看著他,像看著一棵救命稻草。除此以外,什麽也沒聽進去。
他突然撲到盧近愛身上,再次死死摟住他的腰:“殿下,殿下,臣不想死,就讓那張昶一家人死吧,陛下的決斷是對的,臣知錯了。”
盧近愛皺著眉:“袁兄,事已至此,我不能說你這步棋不好,可是——”
“殿下,殿下……”袁凱不停地喚著這兩個字,盧近愛的話全被他打斷了。
“唉。”盧近愛歎了口氣,心裏對他是否真的發瘋也有些摸不準了。
———
“瘋了?”朱標瞬時扭頭去看龍椅上的朱元璋,隻見他嘴角掛著得意的笑容,恰好也在看著自己。
“怎麽瘋的。”朱標深吸一口氣,抑製住想要在奉天殿裏打爹的想法,回頭細細盤問,“他現在人在哪裏?”
“回殿下。”那太監道,“是走著走著就發瘋的,抱著旁人的腿喊陛下,還下了跪,認盧大人當作是您呢。現在盧大人陪著他,一塊兒呆在金水橋附近。”
“盧大人?你說的是盧近愛?”
“回殿下,是的。”
“父皇,我想過去看看。”
朱元璋笑道:“去吧去吧。”
又是那種看著小孩兒把鹽巴當糖的表情,朱標氣不打一處來,沒有行禮就從白玉石階上下去,掠過正在跪拜的眾大臣。
遠遠的,他看到那裏有兩個人影,盧近愛臉上滿是無奈,而袁凱把他當媽媽似的,頭埋在他的懷裏,不肯抬出來。
“盧勝欲。”朱標走近,“他們告訴我袁凱瘋了。”
“殿下。”盧近愛把袁凱從自己身上搬開,行了禮,又在朱標的示意下站起來,“臣不是大夫,臣也不知道這怎麽回事,不過袁大人確實像是神誌不清的模樣。”
“袁凱。”朱標喚道,“抬頭看著我。”
袁凱渾渾噩噩,慢慢地抬起頭來,因為之前的翻滾,他的頭發已經亂了,幾縷發絲順著頭前發網覆麵而下,前襟上沾滿了雪化為的泥水,眼神淒迷,與先前大不一樣。
“……”朱標看向盧近愛,“他是剛剛才變成這樣的?”
盧近愛點點頭。
“太醫呢?太醫怎麽還不到!”朱標對跟著自己來的幾個太監道,“你們去太醫院催一催。”
“是。”
四下裏人不多,朱標彎腰握起袁凱的手腕,試圖用半桶水的醫療知識替他看看,當然的,什麽都沒看出來,隻能作罷。
過了一會兒,太監們背著太醫趕到了,估計是再怎麽催,老人家也走不快,隻能把他背起來跑,以便滿足太子的要求。
太醫被顛的七葷八素,歪歪扭扭走過來給袁凱把脈,把完脈搖搖頭:“脈象沒有問題,但這腦子有沒有問題,臣實在看不出來,似乎是受了驚嚇,隻能開些平心靜氣的藥,喝了說不定會有好轉。”
精神上的毛病放在現代也難以治療,鎮妖司更沒有這個技術。朱標猜測袁凱是在裝瘋,但同盧近愛一樣,他沒有辦法確認。
朱標身邊的人突然全部跪了下來,讓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
“標兒,檢查出什麽沒有。”朱元璋站在朱標背後,從他的肩膀處探出腦袋,“是不是真瘋了?”
“真的瘋了,便是父皇的錯,假的瘋了,更是父皇的錯。”
地上的大臣、太醫和太監聽見這樣的話,把頭壓得更低。
“這和咱有什麽關係。”朱元璋嚷嚷道,“大臣病了算到皇帝頭上,叫什麽道理。”
說完這句話,他把一直背在身後的手拿了出來,手上握著朱標非常熟悉的荊棘。
“……父皇?”朱標有不好的預感。
下一秒,朱元璋果然蹲了下來,拿著木棍就往袁凱的胳膊上刺。隔著厚衣服倒是不會流血,但那尖銳的疼痛無法避免,袁凱被這樣對待,臉上還是毫無表情,仿佛失去了知覺。
“咦?”朱元璋換了一隻胳膊捅,“這是真的瘋了?夠能忍啊。”
朱標不得不再次出聲:“父皇!”
“行吧行吧,咱不試了。”朱元璋有點委屈,把木棍扔到一邊,拍拍手站了起來,“好了,事情鬧成這樣,咱也不能和一個瘋子計較,來人,把袁凱送出宮去,官職罷免,讓吏部再舉薦一個人頂上。”
“是。”立刻有兩個人去拖拽袁凱,袁凱愣愣的,也沒反抗。
朱標看不下去:“輕點兒。”
“是!”那兩個大漢將軍趕忙換了姿勢,一個抬著袁凱的上半身,一個托著他的腿,向宮門外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