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跟我走吧?”

九月底的風有些涼意,順著地麵爬上李彬的膝蓋,一直涼到他的心裏,仿佛當頭照著天靈蓋潑水。

楊憲雙手揣進袖中,含笑看著麵前的李彬,眼中滿是快意。

“你,你!”李彬跪在地上被人按著,拚了命掙紮,也隻是勉強能直起腰,伸出一根指頭指向楊憲那得意的臉,“你這個賤人,搬弄是非,竟然做到這種殘害忠良的地步。”

“李大人說我搬弄是非?”楊憲做出驚訝的樣子,“啊呀,我可是剛剛宣讀了旨意,旨意上確實革除了李大人的職務,叫三法司徹查明細,李大人現在說這樣的話,難道是暗指太子殿下不分黑白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李彬慌了一下,隨後憤怒道,“殿下隻是暫時革除了我的職位,楊憲,你故意將話說的參差不全,居心叵測!”

“那你是什麽意思?心有不服嗎?”

“我是被冤枉的,自然不會認罪服軟!太子殿下明察秋毫,一定會知道實情,不會被你這種大奸似忠的小人蒙蔽。”

“我是大奸似忠,那麽李大人是大忠似奸嘍?”

這裏是中書省的值房。

兩人一站一跪,一問一答,聲音一陣比一陣高,在這等肅穆僻靜的地方,不用說有多麽突兀顯眼。

收到宮裏傳下的旨意後,楊憲馬不停蹄地趕來,就是為了在點卯的時候處置李彬,給其他人一個下馬威。

此時院內的官員越來越多,楊憲和他帶來的人馬將李彬圍成一個小圈,外麵的人雖看不清發生了什麽,聚在一起互通消息,也就搞清了事情的脈絡。

人群中有惋惜的,有興奮的,有害怕的,三三兩兩站在一起,對著他們評頭論足。

悉悉索索,嘈嘈雜雜的聲音不絕於耳,平日裏那些見他一麵都見不著的小官,此時不定怎樣暗笑,李彬已經想到了那些人幸災樂禍的模樣,心裏難受的像有蟲子在咬,牙齒咯咯作響,瞪著楊憲的眼睛開始發紅。

“行了。”

楊憲拖長聲音擲出去一個詞,擺手讓圈子散開,率先邁步走出去,邊走邊道:“既然李大人不願意自己走,你們就幫幫他。”

原地的幾個兵互相望了幾眼,兩個人走到前麵,兩個人留在後麵,抓手的抓手,抓腳的抓腳,竟然抬起李彬跟了上去。

那個樣子,和抬起一隻待宰的豬沒什麽區別,且李彬的叫聲,同待宰的豬同等淒厲。

望著這一行人遠去,留下的官員們麵麵相覷,不能說的話都在眼神和動作中說了,當下有幾個人離開,去往別的方向。

不出半個時辰,事情傳開。

“還裝病嗎?”陳氏問道。

“不裝了,不裝了……”李善長歎著氣,“還怎麽裝哦。”

“今早劉伯溫敲登聞鼓的時候,你就該露麵了。”陳氏責備著他,“就屬你懶,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門檻要被人踏破了,你也不在乎。”

“門檻破了,再裝新的。”李善長道,“夫人呐,老爺我的腦袋破了,你還得再嫁,哪個劃算?”

陳氏白他一眼,這段日子李善長享樂清閑,她卻忙得腳不沾地,自然看著自己的丈夫哪裏都不順眼。

“終究還是要出門。”李善長起身穿上官衣,把腰間片刻不離身的香包遞給陳氏,“這東西也用夠了,夫人,你先幫我保管起來吧。”

陳氏接過香包收進袖裏,幫著他整理領子,準備妥當後,叫人派來一頂轎子,李善長坐上去,被抬著向中書省值房迤邐而去。

淮西勢大,此時的值房裏坐著一幫背靠勳貴的官員,尚書、侍郎、給事中,什麽大小的官兒都有,隻是他們雖然為了李彬聚到這裏,卻沒幾個人真的著急。

火燒不到自己身上,大家夥都是看客,有什麽好擔憂的呢?

該吃什麽吃什麽,該喝什麽喝什麽。

一些人甚至為了李善長身邊空出一個親信的位置而感到開心,接連講了幾個笑話逗樂。

“諸位,咱們還是獻言獻策吧。”吃茶吃過一輪,工部尚書最先出聲,他的年紀大了,平時處事穩重,不肯輕易得罪人,也不主動爭什麽,故而人緣很是不錯,較有威望,“我們想出個辦法來,送到丞相府上去,也算盡心盡力。”

旁邊的戶部侍郎道:“杜大人,能想到的辦法我們不是都用過了嗎。背鍋的,扛罪的,犧牲了好幾個下官,銀兩更浪費不少,那些禦史和狗似的,咬住人就不放,還能怎麽辦?”

“話不能這樣講。”禮科給事中插嘴道,“起碼我們將他們的人也揪下來一些。”

“那有什麽用。”又有一人反駁,“本就是六七品的官,怎麽貶都貶不痛,劉伯溫抬手就能再招一批愣頭青來,指不定還更符合他心意。”

話糙理不糙,室內陷入難堪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戶部侍郎道:“我看還是那個楊憲可惡,逢迎聖意,跟著盧勝欲去廣東走了一趟,回來便不知自己姓什麽了,飛揚跋扈,不知分寸,看見他我就來氣。”

“此賊今日竟還敢在中書省造次!”

“聽說他之前做檢校的時候,便老是刁鑽經營,口蜜腹劍,笑裏藏刀,整天向聖上打報告,也不知已經殘害了多少忠良。”

零碎有幾人跟著聲討。

禮科給事中道:“此種人不懂謀身,必然不會有好結果,也就是仗著一時得勢而猖狂罷了。”

先前那個人似乎喜歡抬扛,不顧氣氛,竟又來了一句話:“他得勢一時就夠用了,既夠狠撈一筆,也能把我們整下去。”

“你這人是不是成心的!”

工部尚書趕緊站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少說兩句。我看我們還是再想想,起碼不能叫浙東的人……”

“丞相到。”他的話沒說完,門口有人長喊了一聲。

眾人齊刷刷看去,隻見李善長扶著一個書辦的胳膊,慢悠悠挪步進來,短短幾天不見,竟然已有老態龍鍾的樣子,臉色發黃,神情也萎靡不振,下一秒入土也有可能。

“丞相!”有幾個人忍不住呼出聲來,眼裏有了淚水。

“大家都到了?”李善長在上首坐下,喘了幾口氣,將被風吹皺的袖子仔細撫平,望著底下笑道,“讓諸位見笑了,這病來如山倒,實在不是人能決定的。”

“丞相日夜操勞,不能為丞相分憂是我們無能。”那尚書說了場麵話,“比起政務,還是您的身體重要,我等的用處微不足道,您早日恢複,才真是大明的幸事。”

“言過了。”李善長用目光搜尋一番,“怎麽不見李彬呢?”

一直沒說話的胡惟庸終於開口了:“丞相,李彬被楊憲給帶走了,太子殿下親下的上諭,已經有些時候了。”

“哦。”李善長道,“他們為什麽拿人?”

戶部侍郎憤怒道:“丞相,是那楊憲首先發難,編造出子虛烏有的事情去上書,就是想扳倒李彬,給他自己進中書省弄出一個位置來,此等居心,人神共憤!他們選在您老生病的時候這樣做,簡直是在打您的臉,打我們淮西的臉!更何況,楊憲本來就有前科,當年做李將軍的屬官,他蓄意告發的事,足夠我們警惕的!”

“你的意思是——”

“依屬下看,楊憲早有預謀。”

“那你們是怎麽辦的?”

禮科給事中道:“說起這個,多虧有胡大人在。他幫著李大人出了很多主意,頗為有效。”

胡惟庸的努力和聰慧是事實,提起他來,眾人的眼神溫和許多,頻頻看過去,帶著一種對自己人的欣賞。

瞧見這一幕,李善長心裏滿意,知道這次為其鋪路的效果達到了。

那侍郎:“胡大人的功勞不必多說,我們大家夥心裏都謝謝他,可李大人到底被帶走了,若是關在刑部大牢裏受了刑,也許他們會逼著他說汙蔑的胡話,拉我們下水。”

弦外之音。幾個和李彬私交好的官員,臉色立刻變了。

就連一向沉著的工部尚書,在聽到這些話後,也忍不住用希冀的目光望向了李善長。

火雖還沒燒到他們頭上,但大家到底在一條船上過活,彼此間牽扯瓜葛著,能不出事最好不出事。

李善長道:“說得有理,胡,算了,還是我這把老骨頭親自上陣吧,我去禦史台和他好好談談。你替我寫一份奏本上去,呈給太子,發生這樣的事,我這個做丞相的,有失察之罪。”

沒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話是和胡惟庸說的,胡惟庸也立刻應了一聲。

“好,那麽我就回去了。”李善長支著桌子站起來,立刻有人去扶他,他抬手拒絕,自己直起身,環視四周,“請來的大夫說,我的病最近有些好轉,應該要不了幾天就會痊愈,這幾天的時間,大明上上下下運轉有賴諸公,還望你們時刻記掛。”

“這是自然,丞相慢走。”眾人齊聲恭送。

李善長出了門,轎子早等在門外,小廝請他上了轎,問清楚地址,向著禦史台行進。

“大人,丞相來了。”

劉基正在處理公務,一個書辦突然進來,緊張惶恐著報告。

“丞相?丞相怎麽會來這兒?”劉基皺眉道。

“小的也不知道。”書辦道,“您有何打算?”

“你先上茶水,我馬上出去。”

“是。”

禦史台的堂屋和中書省比不了,隻有它一半大小,但因為禦史們的品味,布置的十分雅致清正,李善長坐在椅上,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四周裝飾,看出不少妙處。

劉基自然也不會讓他久等,簡單收拾了桌上公文,便出來拜見。

“丞相。”劉基恭敬喚了一聲。

李善長看夠了屋子,正閉目養神,聞言睜開雙眼,直直看著劉基,笑道:“伯溫。”

“下官在。”

“你我之間,還說這些客套話。”李善長道,“坐下吧,咱們聊聊天。”

劉基坐下,表情平淡,不悲不喜,雙眼望著地麵,看也不看李善長:“丞相想聊什麽?是否需要聽下官匯報禦史台的公務?”

“禦史台做得很好,我沒什麽要問的。”李善長道,“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伯溫,李彬被你手下的楊憲給抓了,我得做點什麽。”

劉基沒想到李善長會這麽坦誠,抬起頭來直白道:“李彬的事,是我在全程監督,我可以向丞相保證,他是罪有應得,禦史們檢舉的問題一個不錯,絕沒有任何誇大之言辭。”

“我知道。”李善長道,“我那邊的人是什麽樣子,我也很清楚。但是用人,選能不選賢,這個道理你是懂的,清官顧忌清名,往往不求有功但求無錯,不一定成事。”

“丞相說的在理,但像道同與盧勝欲那樣的官員,大明也是有的。”

“他那樣的人能有幾個?”李善長不以為然,“他背後是太子,太子背後是聖上,天底下誰還有這樣的靠山?何況番禺那件事能驚動朝野,不是他想動就能動的,是有人要他動……”

“你說是嗎,伯溫。”說到最後一句話,李善長深深凝視著他。

劉基道:“我不明白丞相的意思。”

“明不明白你自己知道。”李善長受到搪塞,言語照樣溫和,“我就問一件事,你打算怎麽處置李彬?”

“我打算怎麽處置都都無所謂,我大明自有律法,輪不到下官做主。”

“那大明律是怎麽定罪的?”

“按律當斬。”劉基道,“如果是陛下問罪,應當是淩遲處死。”

“太子殿下監國,是不會這樣的。”李善長冷靜道,“那麽就是砍頭吧?”

劉基想了想,點點頭。

“伯溫。”見他還是如此強硬,李善長的態度也變了,“做官要懂得和光同塵,尤其是我們這些老人,跟著聖上一路走來,你應該知道他的脾氣,為什麽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呢?這難道有什麽不好做的地方?”

“……”劉基不說話。

“我不是傻子。”李善長繼續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我的心思,你應當也清楚,楊憲,還有胡惟庸,不就是你我的接班人嗎?伯溫,咱們的路是一樣的。走這條路,就像踩在高蹺上渡河,河裏有什麽,誰也不清楚,但隻要對岸的人肯幫著你看一些,總能過去。”

劉基還是沒吭聲。

“何必把事情鬧得這麽僵呢?你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職責,對得起陛下,也對得起浙東,更對得起你當時的理念,後半生好好過吧。”

李善長說到這裏,流露出一種曆經磨難的滄桑和柔軟。

“我願意淹死。”

“什麽?”李善長沒有聽清。

劉基側著頭,眼神同第一次見到李善長時並無區別。他的頭發白了,也有了皺紋,但還是能夠展露鋒芒,仿佛一把出鞘的雪亮長刀,堅定道:“請回吧,丞相。我願意淹死,不用誰來幫我。”

“……”李善長的臉色陰沉下來,“不再談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