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這時才想起自己的確不怎麽聰明,好奇道:“那他們都是怎麽幹的?”

“這些你就不必知道了。”朱標道,“聽了是想學得更壞嗎?”

藍玉趕緊擺了擺手,連聲道不敢,覺得聖寵如同鳥兒一樣從自己身上飛離,徑直上天,去到了一個看不見夠不著的地方,不由萬分悲痛。

對懲罰的害怕,對姐姐姐夫知道事情後的恐懼,加上對將要眼睜睜看著別人立功的嫉妒,三種滋味同時在他心裏炸開,讓之前還囂張威風的身影立刻萎靡下去。

這時朱樉再看見他,估計不一定能憑著背影認出藍玉了。

“大哥。”朱靜寧在侍衛的看護下過來了,她好奇地看了一眼藍玉,見到他討好的笑容,下意識的有點嫌棄,扭身仰起頭對朱標甜甜笑了笑,舉起手裏乖巧的灰色兔子道,“我可以養這一隻嗎?”

朱標將兔子接過來:“這是在哪裏買的?”

“在那裏。”

朱標越過她的頭頂看去,隻見那老板賣的不僅有兔子,還有雞鴨鵝豬等等,生意甚好,攤位前擠著一堆人挑挑揀揀,朱靜鏡也在其中,捧著一隻小雞崽,瞪大眼睛和它互相看著,顯然也是動心了。

之前她自己提到的雜耍反而沒有吸引力,隻有朱樉他們那幾個小蘿卜頭擠在一起看著胸口碎石。

“喜歡就買吧。”朱標道,“這兔子是母的,將來可以配種。”

朱靜寧眼前一亮,接過它開心道:“我去叫魏公,魏管家付錢!”

“等等。”朱標道,“告訴靜鏡,她要是也想要什麽,照樣找魏忠德掏錢。”

“我知道了!”朱靜寧撒開腿跑了過去。

黃絨絨的雞崽擠在籠子裏,互相堆疊,嘰嘰的聲音不絕於耳,有的窩著,有的使勁叫,還有的在睡覺,幾個特別活躍的,張開了翅膀,伸長脖子往外跳,跳到一半,掛在上麵翻了個跟頭,掉下去躺在兄弟姐妹的頭上。

五六隻亂毛的雜色小羊被拴在木樁上,黑黝黝的眼睛盯著人群,咩咩咩的不停喊,嘴裏仍嚼著草料,幾個小孩兒揪著它們的胡子玩,也沒有反應,隻有在大鵝扇翅膀時,才會象征性地躲上一躲。

旁邊的豬數量不多,賣得倒很快,一陣的功夫,隻剩下幾頭趴在地上撅著屁股。

朱靜鏡放下雞,又對它們有了興趣,心裏已經開始想紫禁城中哪處可以修豬圈,哪處又可以放羊,手被朱靜寧拉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怎麽了?”

“這是我選的兔子。”朱靜寧向她展示懷裏的寵物,“大哥說可以養。”

朱靜鏡伸手摸了一下,心裏有點說不上來的滋味,低聲道:“挺好看的。”

“大哥說你有喜歡的也可以買。”

“真的?”朱靜鏡那點哥哥被搶走的醋意瞬間灰飛煙滅,驚喜道,“我想養豬。”

朱靜寧緩緩歪了歪頭,用困惑的眼神看著她。

“你看。”朱靜鏡側開身體,把豬屁股露出來,“多有趣啊,花園裏割下來的雜草也有用了,可以喂給它吃。”

朱靜寧有點被說服了,但仍覺得不妥,回頭去看朱標,想得到他的認可,朱標正和藍玉說著話,沒有將目光分到這裏,於是她又轉回來。

“爹也會喜歡的!”朱靜鏡繼續道,“你還記得爹說的話嗎,他說自己小時候過年也吃不上肉,我們把這頭豬養大了,過年就可以吃,爹一定會開心的。”

朱靜寧被完全說服了,在她心裏,朱元璋去喂豬沒有半分違和。她去叫來魏忠德,然後用短手指著一頭哼唧的豬道:“大姐說,要買這個,大哥也同意了。”

“這。”魏忠德傻眼了,“二小姐,公子真的這麽說了嗎?”

“大哥說,靜鏡有喜歡的,就可以讓魏管家來掏錢。”

魏忠德的額頭開始出汗:“二小姐,那麽這頭豚計劃養在哪裏?”

“養在家裏!”朱靜鏡叉著腰道,“花園裏。”

禦花園裏養豬嗎?

魏忠德抖著手掏出荷包拿錢,他不可能抗旨不遵,可在紫禁城裏養豬未免太駭人聽聞,不過轉念一想,聖上自己都有塊兒菜地,太子公主們弄個豬圈好像並不是不能接受。

不管怎麽樣,豬是決定要買了。

朱靜鏡挑好一頭豬,正要讓攤主把它帶出來,耳邊突聽一人道:“這一頭是種豚,單買應該買母的,便宜一些,日後還能下崽。”

“盧大人。”魏忠德先是一驚,然後尷尬起來。

盧近愛提著一隻母雞,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們身邊,他身上還穿著六品官服,官帽雖拿了下來端在手裏,依舊十分顯眼,但周圍的人竟好像習慣了一般,偶爾看一眼,眼神裏更多是一種親切,並不回避他。

如今他的官職是城南巡城禦史,幹了幾個月,已經與百姓相熟了。

“魏……魏管家。”盧近愛疑惑道,“你怎麽會在此處買豚?”

“我,這就說來話長了。”魏忠德道,“公子帶了弟弟妹妹出來玩耍,您看,這是大小姐和二小姐。”

盧近愛還以為這是魏忠德的親戚,或是他的義女等人物,現在明白是公主,趕緊見禮,口中道:“在下盧近愛。”

“你很懂豬嗎?”朱靜鏡問道。

盧近愛一愣,當今聖上沒有下聖旨明確避諱朱字發音,但民間已有風氣自發避諱,官場上的人更是自覺,沒想到公主們天真爛漫,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問出這種話來,當真不好回答。

是懂朱還是懂豬?

“算了,你認識魏管家,應該是個好人,我就聽你的吧。”朱靜鏡不是非要得到答案,很快不再追問,拉著朱靜寧找朱棣炫耀兔子去了。

魏忠德揮手喊來幾個人抬豬,對著盧近愛笑道:“盧大人這是買菜回家?”

“這是我買來下蛋的。”盧近愛道,“關於此事,我想過向公子提議。”

“什麽?”魏忠德大驚,“這隻雞難道有……”

“不,這隻雞是普通的雞。”盧近愛搖頭,“我是想和公子談談錢的問題,我大明的俸祿實在有些低。”

“……”魏忠德拉著盧近愛走出喧鬧人群,好言勸道,“盧大人,聖上離京之前,剛因為有人提薪俸的事發了好大的脾氣,砍下來的頭,血還沒幹呢,您怎麽打這個主意,還是過些日子再說吧。”

“有不懂的地方就要問,這是常理。”盧近愛道,“如果聖上和殿下可以說服我,那當然很好。但連我也活不下去,還有幾個官員的錢夠用?如果做官要家裏貼補,有幾個能不貪?”

“不過緩些日子也好。”他又道,“近來禦史台太忙,恐怕討論不出章程。”

魏忠德覺得,即使禦史們不忙,也不會和盧近愛討論這要命的問題。

但他不說。

他是好太監,好太監不幹涉政事。

盧近愛停頓了一會兒,問道:“公子在何處?我應當去拜見。”

魏忠德還沒說話,他就看見了人高馬大的藍玉,進而看見了朱標,朝魏忠德拱拱手,大步向那邊走去。

“哎——”魏忠德挽留不及。

“五個月不要滋事,專心在家讀書練字,讓我看到你的悔改,明年初春攻打四川,我就奏請陛下,允你做副將。”

“好,好!我一定聽話。”

求了半天,藍玉臉都不要了,好聽話說盡,搜腸刮肚也找不出詞來時,才終於“說動”了太子,讓他接受道歉,扭轉印象。

“殿下。”

朱標和藍玉此時已經挪步到了僻靜的地方,故而盧近愛用著應有的稱呼,但為了不引起注意,仍然不敢行跪禮。

他恰好在對話停止時出現,嚇了藍玉一跳。

“你是誰?”藍玉厲聲道。

“這就是盧近愛。”朱標撥開擋在前麵的藍玉,“你怎麽會在這裏?”

“回殿下,臣是為了買一隻母雞。”

“哦!”朱標並不意外,隻問道,“你在城南這邊幹得怎麽樣?”

“臣沒有什麽困難,有也解決妥當了。”盧近愛道,“殿下問臣怎麽會在這裏,臣想問的是,殿下又怎麽會在這裏?”

朱標的笑容凝固了。

“臣聽說,殿下是帶著皇子公主們出來玩耍的,是這樣嗎?”

“啊……差不多吧。”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如此行事,有沒有通知過聖上?如果遇到歹人,有沒有撤離的計劃?”

盧近愛一口氣提出兩句質問,最後又道:“聖上赴汴梁,交代殿下監國,殿下是否已經處理完政事?”

朱標仿佛看到了教導主任的影子,而可怕的是,他的政事確實還沒有處理完。

那些奏折一天天的不停送,全國時時刻刻發生好事壞事,哪裏會有人能處理完?

於是朱標也萎靡下去。

藍玉看在眼裏十分震驚,他當然知道盧近愛是誰,並且清楚他是純正的太子黨,所以對其事跡向來多加關注,隻是沒想到太子竟然這麽寵信他,可以容許他當麵諫言,而且並不反駁。

真是神人啊。

藍玉的眼睛閃著光,直瞪瞪看著盧近愛。

“他是藍玉。”感覺到身側熾熱的目光,朱標想起來自己還有擋箭牌,於是把被自己撥開的藍玉又推到前麵,“今日有緣,你們兩個正好認識認識,應該是見過麵的。”

這正合藍玉的心意,他上前一步,立刻和盧近愛攀談起來,笨蛋有笨蛋的好處,對勳貴沒什麽好感,對藍玉更沒什麽好印象的盧近愛,因為他不加掩飾的性格和沒臉沒皮的態度,一時竟擺脫不開,被迫與他聊起天來。

藍玉在話中時不時透露的一些何不食肉糜的思想,不知不覺中完全激起了盧近愛的熱情,令他開始嚴厲批駁,引經據典講著道理,要藍玉改正。

換作別人,藍玉早就掄拳頭了,可盧近愛是太子黨,此時因懟了朱標又被其敬佩,他也就好好聽著,被罵的狗血噴頭也連連點頭,竟也算相處良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大……”

朱棣走了過來,正要出聲,被朱標一隻胳膊攬住夾起來,捂著嘴向後退去,退到離盧近愛有幾丈的距離後,他才放下心來,舒了口氣。

有這樣的下屬,既是福氣,也叫人頭疼,直臣是萬萬不可以少的,你可以不用他們,但是絕不能沒有他們。

被盧近愛當麵指出問題,說的又是實事,朱標當然不會生氣,但他也不想挨罵,隻有像李世民對著魏征藏雀袖中一樣,悄悄糊弄過去。

不過看他們的樣子,兩人都樂在其中,既然如此,他便不告訴藍玉真相了。

——畢竟彈劾藍玉的奏疏,十本有九本都是和他在一條街上逛的盧近愛寫的。

“有什麽事?”朱標鬆開手。

朱棣來不及思考朱標的反應,脫口道:“大哥,你真的同意朱靜鏡在禦花園裏麵養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