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不相信李善長會被劉基嚇住。

丞相跟著陛下一路走來,什麽風浪都經曆過了,怎麽會因為區區的黨爭甘拜下風,急成這個樣子呢。

一定是自己表現的價值不夠,所以丞相在暗示自己。

想到這裏,李彬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放到一旁的桌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丞相,我在杭州還有一千畝田地,等回到家中我就托管家送來,此外還有幾個貌美舞娘孝敬。屬下跟著您這麽久,沒有功勞,不,屬下的功勞還是有的,更別說苦勞了,您就想想辦法吧。”

李善長坐下,捏起銀票看了看:“帶題本了嗎。”

李彬確實是李善長的心腹,有許多麻煩事都是他為李善長處理的,相處這麽多年,人心是肉長的,縱使李善長足夠理智,也不免與他產生一些情誼。且正如李彬想的那樣,李善長不會被劉基嚇住,因為大勢而退縮讓他的心裏也有些窩火。

不管從利益方麵,還是從情感方麵,他至少應該適當地反抗,裝病終究是權宜之計,何況這病也不是為了禦史台裝的,而是為那一對天家父子裝的,隻盼能在適時的時候引退。這次在朝廷諸官麵前這樣做,目的是打個底子,不然日後顯得突兀。

“帶了帶了。”官場上最不缺天才和人精,那副本被人看過一遍,默寫下來,分成幾份傳開,如雪花般在應天城裏飛舞,早就被李彬弄到了手,和劉基給楊憲看的分毫不差。

“這裏麵的內容十分詳實。”李善長一目十行看完,一條條彈劾轉瞬間被他背下來,“禦史台下了大功夫。”

“屬下知道。”李彬發愁的正是這個,“屬下說過了,他們查得比狗舔過都幹淨,連臣剛做官時給上司送的臘肉都記了幾筆。這麽多字擺在那裏,添油加醋,屬下一時間都快十惡不赦了。”

“那幫人最會玩文字遊戲,這不算什麽。”李善長道,“我要你知道,是禍躲不過,被處罰是一定的。”

“那麽便求丞相保全我的家人。”李彬此時仍然跪在地上,滿頭的汗,不住用袖子去擦,兩條腿抖如篩糠,“丞相若是可憐屬下,替屬下減一些罪行,爭一個流放再好不過了。”

“我會幫你想主意,即使不能保住你,也一定不會虧待你的家人,我會把他們接到我的老家去。”

李善長一邊說著話,一邊起身為李彬親自端來一杯茶水,借著轉過去的身體遮掩,他又輕輕聞了聞荷包。

李彬被感動得涕泗橫流,正要謝恩時,突然看見李善長的身體晃了起來,茶盞摔碎在地裂成了兩半,不顧濺到身上的水漬,趕緊起身扶住他,低頭一瞧大驚失色,隻見李善長竟暈了過去,這才對他的病徹底沒了疑慮。

兩人見麵是保密的,李彬不敢喊出聲來,隻有將李善長抱起放到榻上,然後急急忙忙想要找個下人叫來郎中。

他剛邁出去一步,李善長便悠悠醒來,兩眼虛虛的,不知望著哪裏,過了一會兒,才聚焦到李彬身上,抓住他的手道:“看來我還要過段時間才能上朝,你聽我的話,先去找胡惟庸,他的本事大,主意也多,平時幫著我處理關係,你去見他,就說我要保你,讓他想法子。”

“丞相……”李彬眼裏含著淚花。

“快去吧,我的病沒什麽,一會兒夫人會來看我,你趁著夜色快走,天亮前還能見他。”

“這,這……”李彬本是衝著自救來的,這時竟被激起了真正的關心之情,握著李善長的手不肯走,“都怪那些該死的浙東文人,誰做官不會貪?誰能出淤泥而不染?飛鳥盡良弓藏,他們這樣趕盡殺絕,遲早會反噬回來!”

李善長吐出一口氣,用微弱的聲音慢慢道:“是啊,飛鳥盡良弓藏……哪位帝王不是如此呢。”

李彬隻是發發牢騷,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麽大逆不道的話來,一時愣在那裏。

“去吧,去吧。”李善長抬頭看著天花板,揮了揮手。

更夫打更的聲音隱隱傳了進來,李彬不敢再耽擱,跪下磕了一個頭,起身披好鬥篷走了。

一些冷綠色的亮點在窗外飄著,瑩瑩獨立,散發著冷淡清透的微光。它們輕輕地飛著,像是要飛到不屬於人世的地方去,飛到一個全新的,渺然的世界。

李善長凝望著這些生命短暫的蟲子,它們的綠光讓他想到了很多事,有兒時苦讀的夏夜回憶,有與朱元璋的第一次見麵,有戰場上的屍體,也有劉基那日在奉天殿前斑白的鬢角,零零總總的回憶,最終匯聚成了武英殿禦案上靜靜放著的印璽。

他回過神來。

陳氏的手扶在門框上,擔憂地望著他。

“夫人。”李善長笑了。

“李彬走了?”陳氏問道。

“走了。”李善長道,“我讓他去找胡惟庸。”

“胡惟庸?”陳氏走進來扶他坐好,“胡惟庸就是你新捧起來的那個淮西人嗎?”

李善長沒在這方麵多說什麽,拿起桌上的銀票交給陳氏:“夫人,你拿去入賬吧,也好多給我買幾隻雞鴨吃。”

陳氏接過來看了,被數目一驚,再看自己的丈夫,他已經閉上眼,隻好把東西收進袖子裏放好,說道:“那麽我出去了。”

李善長微微點頭,陳氏離開房間向院中走去。

過了一會兒,一個低著頭的小廝進來了,跪下道:“老爺,李彬府中的書房,小的已經搜過了,沒有發現您的書信。倒是他有一個偏院,裏頭養著幾個小妾,我們從那裏搜出些東西來。”

李善長睜開眼睛,小廝雙手捧著東西高高托舉到他麵前。

他放在身上翻了翻,數了數,道:“一封不少。把那個偏院用火點了,再通知李彬府裏的暗樁,天亮以後全部撤出來。”

“是。”小廝退下了。

胡府。

這裏的主人乃是濠州出身。早在龍鳳元年,他就投靠了當今聖上,曾任知縣、通判、僉事等多個官職,靠著自己的聰慧機敏和與丞相同鄉的關係,受到賞識,步步高升,穩紮穩打,先是做了五寺之一太常寺的少卿,後來又升到本寺卿。

胡惟庸身材較矮,膚色偏白,人不胖,看著還算俊氣,算得上一表人才。此時夜深,他聽說有人拜訪,隻在褻衣外麵套了一件道袍,就來到了會客廳。

吱呀一聲,李彬擠進門來,四處張望一圈,脫下兜帽。

為了保住秘密,李彬沒和守門人說自己是誰,胡惟庸雖同意了見麵,也並不知來者何人,驟然在昏黃燈光下看見今日攪動官場風雲的這麽一張臉,吃驚道:“李兄?”

李彬麵對李善長可以毫不猶豫地跪下,對著胡惟庸,他的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於是隻好好行了一個禮,在臉上掛上求助的誠懇表情。

“胡老弟,深夜叨擾,得罪了。”

“啊,這倒沒有什麽。”胡惟庸道,“我睡得不熟。李兄,你這麽晚來見我,有什麽急事嗎?”

一個陣營的人,談起事來自然親近些。

“就是為了今天這個事兒呀!”李彬道,“你都知道了吧,那個本冊!”

“我知道,私底下已經傳開了。”

“這事情和我的項上人頭掛鉤,和我全家的性命掛鉤,你想也知道我很急,見你之前,我就去找丞相了。”

“哦!”胡惟庸恍然道,“丞相吩咐了什麽?”

“丞相讓我來找你出主意。”

“我?”胡惟庸愣住,“為什麽是……”

李彬打斷了他的話:“胡老弟,你是不是以為我被丞相給厭棄了?”

胡惟庸道:“當,當然沒有。”

“一開始我也是這麽想的。”李彬根本不聽他的話,兀自解釋,“但丞相他竟當著我的麵昏了過去,醒來後不顧身體,叫我來找你,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丞相真的病了?而且在一夕之間,已經這麽嚴重?”

“誰說不是呢。”李彬道,“來得太突然,太巧合了。可是病來如山倒,誰有辦法。”

胡惟庸將信將疑。他敏銳地感覺到,這是李善長把自己推向前台的考驗,不管能不能保下李彬,這次出謀劃策,隻要展現出足夠的水平,他都將在淮西勢力麵前露臉。

簡短交談後,李彬拿出抄錄副本給胡惟庸仔細看過,胡惟庸沉默片刻,問了和李善長一樣的內容:“這些都是真的?”

“真的。”李彬麻木了,不做辯解。

“看不出你的胃口還挺大。”胡惟庸在心裏咋舌,中書都事而已,竟然能在蘇州買下那麽多的鋪麵。

“你救救我吧,胡大人。”

李彬也算能屈能伸,立刻知道將胡老弟改成胡大人。

胡惟庸輕咳一聲,在屋裏踱步:“這樣,你肯定免不了罪,咱們隻能想辦法把罪變得輕一點。”

“這當然好。”

“首先,這些在你老家行賄給你的官員,通通是自己犯了錯,想要打點你的關係,而不是和你換什麽利益。”

胡惟庸頓了頓:“其次,叫你本家推出一個人來,是他飛揚跋扈,讓鄉裏怨恨,並借著你的名聲采買東西。”

幾句話讓李彬眼前一亮,死氣沉沉的臉上多出生機,迫不及待道:“然後呢?”

“然後我去想辦法。”胡惟庸道,“這些禦史也未必是清白的,區區六七品的官兒,那麽點俸祿,我不信他們沒收過錢。”

“萬一呢。”李彬道,“萬一,他們像那個,呃,那個盧近愛一樣。”

“盧近愛是傻子,他們也是傻子嗎?”胡惟庸道,“什麽叫做滴水入墨?貪不貪由不得他們,你不用管了,包在我身上。”

“啊。”李彬可不是楊憲,沒什麽自尊自傲,胡惟庸大包大攬的話給足了他安全感,讓他整個人一下子幸福起來,飄飄欲飛道,“還有什麽?”

“還有那些書信,你留底的書信,趕緊燒了,想拉別人下水,也得看看拉得是誰。”

李彬一點也不害羞:“受教了。”

“你在宮裏有沒有認識的人?”

“沒有。”李彬道,“聖上討厭宦官,太子又不喜歡人伺候,哪有我們插手的餘地。”

“後妃那裏總有吧?”

“有幾個掛牌管事宮女是我們的人。”

“你叫她們多注意著點,有什麽風吹草動趕緊來信。”胡惟庸嘴角向下扯,大有指點江山的豪氣,“我看劉基把辦你當成殺手鐧了!實在不行,他和聖上請奏的時候,想辦法插一手。”

“這不行!這不行!”李彬道,“胡大人,這哪裏敢啊!”

胡惟庸皺眉道:“辦大事怎麽能小氣。多拖一天,後手就多準備一份。”

“那我不成了朱亮祖嗎!”李彬道,“他的腦袋可還在番禺城牆上掛著呢,都快曬幹啦!胡大人呦,這事兒剛過去,我們別這麽,這麽……”

李彬有心找個詞形容,腦子裏卻隻想到猖狂和囂張。

胡惟庸沒注意他的卡頓,繞著桌子又轉了一圈,說道:“聽說劉基自廢修為,身體已經不如凡人。”

“是。”李彬點點頭,用漸漸明白的眼神看向胡惟庸,“你是說……”

“下毒,刺殺!”胡惟庸道,“當然不能殺他,可以殺他家裏的仆人,妻妾或者兒女,逼他把奏疏收回去。”

“不不不。”李彬又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他怎麽也想不到胡惟庸的心這麽狠,但此時又偏偏要依靠他,急得心焦,拿出帕子擦汗,邊擦邊道,“這不是擺明了凶手嗎。”

胡惟庸恨鐵不成鋼,瞪著李彬道:“這不行那不行,你最好也就是流放了,還想不想做官?”

“流放好啊,流放好。”李彬道,“做不做官無所謂,腦袋保住就行。”

“……行,那就聽你的。”胡惟庸道,“回去準備吧,我們兩邊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