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花園的樹林小道中。

夏花將落,暑意消退,秋風漸漸刮起來,宮殿向天空伸出的簷角仿佛勾住一片白雲,兒童的嬉戲聲回**在草木之間,為肅穆的紫禁城染上與民間麥田裏相似的溫暖。

“靜寧,快過來。”

馬秀英穿了一件綠綢緞滾邊的月白長裙,發鬏輕挽,上麵插著一支金色的鳳樣簪子,行動間貴氣十足而不失端莊嫵媚。

此時她正蹲在地上,一手搭著膝蓋,一手握著一個彩色的風車,呼喚公主向自己跑過來。

朱靜寧今年四歲了,頭上雖還紮著揪揪,臉也是圓乎乎的,甚至今天還穿了一件湖藍的荷葉紗裙,甚顯可愛,表情卻嚴肅得像個大人,整日裏隻對紙筆有興趣,空閑的時候最喜歡聽李鯉念書,出去玩三個字的**還不如睡覺。

在她的世界裏,泥巴、汗水和灰塵是十分可惡的魔鬼。

因此她的身體比同齡的孩子要差上一些,尤其不如朱靜鏡,這讓馬皇後很是頭疼,每天都想辦法騙她出來走走。

“娘。”朱靜寧癟著嘴道,“我有一個風車了,而且我還會自己做風車。”

馬秀英皺眉道:“你有風車了?是誰給的?你會做風車,娘怎麽不知道?”

聽到這句話,朱標本來要邁出去的腳慢慢收了回來,整個人試圖躲到樹後麵去。

隻可惜他的翼善冠和赤色圓領繡龍袍太過顯眼,一下子就被朱靜寧看了個正著,指著前頭道:“是大哥送的,也是大哥教的。”

馬秀英眯著眼睛回頭望過去:“標兒?”

朱標仿佛被猛獸盯住,僵住片刻,慢慢挪了出來,若無其事一般笑道:“娘,今日天氣不錯,您帶靜寧出來啦,也在遛彎嗎。”

“是啊。”馬秀英瞥他一眼,站了起來,“不然怎麽能見到我們多才多藝的太子呢。”

“娘。”朱標把朝著自己跑過來的朱靜寧抱起,“上次我出宮回來,給朱樉他們還有靜鏡帶了玩具,總不能沒有靜寧的吧。”

“話是如此,你不能一直這樣寵她。”馬秀英歎了口氣,“娘現在哄她出門難如登天,就這麽一次,還叫你給壞了事。”

朱標道:“龍生九子各個不同,我們靜寧不過愛幹淨些,內斂些而已,不算什麽大事。是不是啊,靜寧?”

他看向懷裏的小姑娘。

朱靜寧摟著朱標的脖子,使勁點了點頭,對哥哥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見到他們兄妹相處和諧,馬秀英心裏不可能不開心,隻是她麵上不好表現出來,仍然訓斥道:“不像話,哪裏有你這樣嬌縱孩子的。”

“娘要是放心不下,不如把六出白和橘非喊來陪靜寧玩接球,讓他們在這裏跑一跑。”朱標想了想道,“大多數小孩子都喜歡貓狗。”

馬秀英眼前一亮:“倒也是個好主意。”

朱靜寧並不關心他們在說什麽,拽著朱標的袖子道:“大哥,你給我帶好東西來了嗎?”

“當然帶了。”朱標騰出一隻手來,從懷中掏出一個草編的螞蚱放在朱靜寧頭頂,“按一下試試。”

朱靜寧抓起頭頂的東西,放在手中聽話地按了一下,螞蚱一彈,蹦了出去,朱靜寧驚呼一聲,急忙從朱標身上下去,追著草螞蚱跑了。

站在馬秀英身後的李鯉連忙跟上,原地隻剩下朱標和馬秀英兩人。

“說罷。”馬秀英在一旁的院亭中坐下來,“今日的早朝出什麽事了?我收到許多命婦的拜貼,不知怎麽的,她們都想進宮來見我。”

“都是勳貴的夫人嗎?”朱標問道。

馬秀英回憶一會兒,點了點頭。

朱標便把近段時間的事給她講了,並複述劉基的奏請,最後道:“聽說李善長下朝就病了,兒子派去的太醫給他開了藥,鎮妖司的人也過去幾個,都說沒有問題,應該是打定主意要龜縮一陣。這樣一來,宮裏不好再拒絕命婦們的請求,娘,您受累見一些人,給他們吃點定心丸,免得事情鬧大。”

“好吧,這是小事。”馬秀英道,“宮裏沉悶乏味,見一些當年的妯娌也好。”

朱標道:“等爹回來,我們一家出去秋遊,在鄱陽湖上泛舟,去秦淮河裏吃春餅。”

“你就會給我畫餅,一國之君,哪裏是那麽好走動的?”

“那就不帶爹,我帶您和靜寧三個人去。”

馬秀英笑了:“你爹可聽不得這話,當他麵說,又得生好幾天悶氣。”

“不過你爹這次去汴梁,可不就是讓我們生氣的嗎。”她隨即又無奈道,“專門在這個時候挑起事來,自己又一走了之。真是個無賴。”

看來娘也看出了爹的計劃,朱標覺得好笑,這下某人不睡幾天冷被窩才怪。

“標兒,你是不是很忙。”馬秀英朝朱標招招手,朱標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一隻手抹在他的後腦勺上。

“你今年才十幾歲,就要監國了,有時候娘想一想,覺得很害怕,人家說慧極必傷,你有什麽心事,一定要告訴娘,雖說我們的身份如今大不相同了,可這皇後有什麽好當的呢?成天悶在這一重一重的宮牆之中,有多麽無趣。”

朱標心裏一驚,連忙抬頭看馬秀英的臉,她的眼睛中果然蓄上了淚水,晶瑩地閃爍,眉毛皺在一起,似乎有無盡的哀愁。

母儀天下的皇後在皇帝與太子中間起著不可代替的粘合作用,像是束縛著鋒利寶劍的劍鞘,可是她自己的傷心卻無人過問,憂心無法排解,困在深宮中失去自由與願景……

朱標在一瞬間想到了這些,自責拚命湧上心間,恨不得梆梆給自己兩拳,再梆梆給自己不靠譜的爹兩拳,但等他恍惚回過神來,意識到有些不對。

性格溫柔,吃喝不愁,有丈夫疼愛,兒子孝順,閑來種菜紡織,逗弄女兒,偶爾一大群的宮女太監陪著布置家具,娘在以前明明也是這樣過來的,從沒什麽不對,怎麽今天就傷心了呢?

“娘。”朱標的眼神逐漸變得狠厲,剛要問是不是有人欺負她,又或者是什麽通天修為的妖怪能在大內搞事,就大吃一驚,盯著馬秀英的肚子看起來,“娘,你……”

“我沒有事。”馬秀英自顧自說著話,“不知是怎麽了,最近心情不好,身體也不大舒服,昨夜想了一晚上沒睡著,應該是想你爹了。”

“……”朱標被迫吃了一嘴狗糧,“娘,見那些命婦這下成了好事,你們聊天談話,正好疏解心情。”

“有道理。”馬秀英道,“你爹還是元帥時,我們感情很好。”

“不過我要說的是,我覺得您心情不好可能另有原因。”

“嗯?”

“我好像要有妹妹了。”朱標道,“我是說第三個。”

剛從李善長府上回來的太醫又跑來坤寧宮。

他說這是正常情況,夏末秋初,換季之時,人的疾病本就多發,孕婦在這時心情抑鬱是常有之事,開了些溫補的藥後,拿著賞銀喜滋滋回去了。

因著這件事,命婦們進宮拜見皇後更加緊提上了日程,滿城的勳貴白天亂轉,晚上回家便開始討好媳婦,囑咐她們一定要探聽出些消息,即使不行,也得把皇後給哄好了,以求得最後發落的時候有求情的機會。

打扮得體的婦人們接連入宮,牽動著朝臣們的心,一連好幾天,大家卻沒有人刺探出什麽,不免叫人灰心,知道皇後這邊無法攻破後,對其的心思也就淡了許多,轉而繼續投身到折磨劉基和李善長的事業身上,禮物越來越花,蹲守門口的仆人不減反增。

可一不留神沒看住,此時發生的一件事,又讓淮西叫苦不迭。

“娘娘,我吃些這個。”

“吃吧。”馬秀英含笑道,“李鯉,再去拿兩盤來。”

“這樣的水果,我們家是吃不上的。”謝翠娥道,“如何種得出來?”

謝翠娥是徐達的續弦夫人,謝再興的小女兒,她的父親叛逃,姐姐嫁給了朱文正,結局都不怎麽好,隻有她自己,雖成了罪臣之女,但因為嫁的是魏國公,又比較受寵愛,生下幾個兒女,所以日子過得不錯。

她的性格大大咧咧,擅長刀劍,與在軍中住過,大方穩重的馬秀英正好有話題可聊,人也投緣,更是一個從謝家悲劇中逃過的原因。

“是太子送來的。”馬秀英道,“我也不知怎麽弄的,你要是喜歡,走的時候帶一些回去。”

“那我先謝謝娘娘恩典。”

周圍坐著的命婦們嫉妒得快要咬帕子,暗中恨恨詛咒謝翠娥吸引了皇後的注意,使得別人沒有表現的機會。

謝翠娥吃過了瓜果,又和馬秀英聊著喝了杯茶,忽然使勁嗅了嗅,道:“我怎麽聞出一股藥味。”

馬秀英道:“是我喝的。”

“娘娘病了?”

一道道目光匯聚過來,一張張嘴立刻準備說出關心的話。

她們還沒說出什麽來,謝翠娥又道:“娘娘是不是有身孕了,這味道忒熟悉。”

馬秀英笑了:“你的鼻子好靈。”

謝翠娥道:“既然是懷孕,可得注意身體,不如我們陪娘娘轉轉。”

這還是句好話,知道在我後麵加上們。

眾人紛紛同意,簇擁馬秀英出了門。

出了門後,謝翠娥回頭望了一眼,說道:“這宮殿修得真好,比我家的好多了。”

剛在心裏誇了她的命婦們麵麵相覷,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偷偷瞟向皇後,觀察她的反應。

馬秀英素來大度,又是真心喜歡謝翠娥,自然不會計較,聞言寬慰道:“你們家的也不差。”

謝翠娥道:“還是差遠了。”

命婦們恨不得堵上她的嘴,交談的聲音不由小了許多,好不容易有幾個機靈能言的捧熱了氣氛,終於來到禦花園中。

禦花園中風景一日一變,為了保持新鮮感,專門有園丁每日設立,四時花卉不重樣,體態也各有美麗,配合假山流水,堪稱人間絕景。

謝翠娥瞪大了眼睛,看著園中的奇花異草,在命婦們絕望的視線中道:“這花園真漂亮,我家的要也是這樣就好了。”

-----

作者有話要說:

謝夫人這個故事是野史上記載較多的,正史沒有說法,應該是文人杜撰,就好像徐達吃燒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