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除夕。

朱樉很早就爬起來,雖然一晚上都沒睡踏實,倒一點也不困,精神得很,像個多動的猴子。

李氏抱著朱棡,笑著看朱樉非要自己穿衣服卻被帶子困住的模樣。

“穿紅色的,喜慶。”

朱樉嫌棄道:“不想穿紅的。”

小孩子心思最難猜,李氏不為難他,叫侍女另拿一件衣服,問道:“你要去哪裏?”

朱樉給自己套上鞋子,一用力栽回**,然後又立刻坐起來,興奮道:“去找哥玩兒。”

提到朱標,李氏臉上笑容一僵,要說朱元璋如此寵愛馬秀英和朱標,她心裏不嫉妒是不可能的。

但是馬秀英不僅在朱元璋那裏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在將士那裏也很受尊敬,幫著朱元璋管理隨軍家屬的事情,怎麽也不可能爭得過。至於朱標,她一開始想著孩子大約會按孩子的算,沒想到老朱同誌的愛正如一碗極端不平的水,對其他子女不是說沒有傾瀉半點,隻是到底完全不同。

這樣一來,爭權奪勢的心思也泯滅了,李氏的心裏隻留下不平與不怠。每次聽兒子誇他哥怎麽怎麽樣,李氏就很尷尬,也不能訓斥朱樉,因為朱標確確實實多次在老朱的毒手下捍衛了朱樉的屁股。

朱樉全然不懂母親的心思,快樂地飛奔出去,也不吃早飯了,更不要侍女仆從跟著,徑直跑向朱標的獨立小書房。

外麵正在飛雪。昨夜初雪,天地之間很安靜,連雪花落下的聲音好像也可以聽到。

朱樉踩在雪上,於身後留下一串腳印,他穿著厚重的棉衣,遠遠看著像是一個小球在路上滾動。

過了池塘,過了回廊,跑到種著一片高竹的地方,後麵就是朱標的書房。

門關著,窗戶也關著,朱樉站在外麵,什麽都看不見,想要進去又不敢,看見雪不錯,埋頭推起雪人來。

朱標這邊在書房裏拿著書看,敏銳地察覺到了外頭的動靜,看了屋外一眼,動用法力透視過去,發現是朱樉在玩雪,也就沒多管,想著看完這幾頁再出去。

等他終於放下書時,卻看見那個小不點從屋前跑到了屋後,蹲在牆角不知道在做什麽。

牆角裏放著幾個黑漆漆的木頭盒子。

朱樉拿樹枝捅了捅它們,還沒動手拿,天就黑了,白色的天空向地上塌陷,劈頭蓋臉地罩住他。

原來是雪。

“呸,咳咳。”他手忙腳亂地拍掉頭上的雪花,把嘴裏已經化成水的雪吐出來,又蹦又跳,好像一隻突然掉進冰水裏的兔子。

朱樉抬頭一看,傻樂道:“哥,你出來了!”

朱標拿著一塊毛巾在擦手上的墨水,瞅著朱樉道:“這麽早過來幹什麽?”

剛才正是他做的惡作劇,用的是一個簸萁,材料是朱樉堆的雪人腦袋。

“找哥玩!”

“找我玩?怎麽今天突然要找我玩?”

“我知道哥你今天休息,不上課也不練武,才找過來的。”

“嗯。”朱標點點頭,又問道,“你剛才在那牆角幹什麽呢?”

“我想看看盒子裏抓著老鼠沒有。”

“盒子裏會有老鼠?”

“這是捕鼠盒。”朱樉道,“最近老鼠很多的,聽說廚房每天都丟吃的,家具也被咬壞了好多。”

朱標整天忙著練武讀書,倒是不知道這回事兒,聽他這麽一說,才想起來前幾天帥府裏好像確實進行了大掃除,每個房子後都放了幾個這種盒子。

在他纖毫畢現的眼睛下,朱標看見幾根老鼠毛散落在四周。

老鼠冬天出來,無非是秋天的糧不夠了,那麽既然已經來過這裏,發現了捕鼠盒裏有糧食,為什麽會不上當?

不上當就是不餓,不餓又為什麽要在大雪時分出門?

“冬天出鼠患……奇怪。”

朱樉跑到朱標背後,推搡著他往前走,急匆匆地道:“有什麽奇怪的,老鼠也在過年嘛。哥,你快點,我娘一會兒喊我回去了。”

“行,沒事幹就來和我貼對聯吧。”

說是貼對聯,其實他們兩個小屁孩身高根本不夠,踩著椅子也不行,還是得叫侍女小廝來貼。

對聯在門口一貼,朱標又拿出兩三個紅燈籠來掛上,紅通通的立刻有了過年的味道。這幾個紅燈籠還是他自己動手糊的,裏麵的燈芯浸了特殊的油,底下也加了劉伯溫不久前剛教他畫的符紙,有驅邪避妖的功效。

他自己的書房門口掛上,馬秀英的院子也掛著,老朱同誌的房子也掛著,剩下的姨娘們也每人分了幾個——當然她們並不知道這些燈籠出自誰手。

朱標趁朱樉抬頭看燈籠的功夫,悄悄捏了個雪團,趁機塞在了朱樉領子裏,在他大叫的時候,又趕緊遛去了門口。

雪球一碰到脖子,就化了一大半,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沾濕朱樉大半的衣服,凍得他一激靈。很快他就跳起來,蹦著找朱標,一邊喊哥一邊往外跑。

他嘴裏的兄長一擊得逞,早就出了院子,在外麵等著他要看笑話。

逗小孩兒真的是一件特別解壓的事情,看他們著急也頗有意思,朱標現在被當成小孩子,經常被他爹娘逗來逗去,所幸他還有弟弟妹妹可以逗,發展了一條食物鏈,這就是長兄的好處了。

很有套路的埋伏在門口,等朱樉衝出門來左右望的時候,朱標放開了早就壓在手裏的矮樹樹枝,啪的一下又飛了朱樉一臉雪。

朱樉:“……大哥!”

朱標溫和道:“怎麽了?”

朱樉氣得跳腳:“哥,你太過分了,你耍賴,你怎麽能這樣對我!”

這小孩兒一張圓臉已經氣得發紅了,瞪著朱標,未必也有多生氣,隻是眼睛已經變得水汪汪的,嘴角一會兒上翹,一會兒下壓,想笑又想哭,不上不下的。

朱標語重心長道:“二弟,這是為了鍛煉你男子漢的氣概,你不是總鬧著想去打仗麽,從軍可不是那麽舒服的,你現在連一點雪花都受不了,將來怎麽成為將領?”

朱樉愣住了,憋了半天道:“我還小!耐不耐凍是要鍛煉的。”

“對,就是要從小鍛煉。所以我隻是幫了幫你,讓你提前鍛煉一下。”朱標攬住朱樉的肩膀,帶著他往主院裏走,一邊走一邊道,“二弟,正院裏正在準備酒菜,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朱樉一聽,哪裏還記得什麽冰不冰冷不冷的,興奮道:“我娘不許我吃糖,我想吃糖!我還想玩炮仗,放煙花!我還約了徐允恭一起玩,他這次演元兵——哥你來不來?”

朱標道:“……我就算了吧。咳,徐允恭,是徐達叔叔的長子?”

朱樉應道:“對,他比我大兩歲,哥,他可厲害了!當然比起你來還是差很多的,但是力氣特別大!”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迎著風雪走到了半路上,雪也越下越大,成了梨花花瓣大小,遠處的斜屋頂和梅林都染上白色,漸漸匯入雪的洪流之中,形成淡色的、清冷的顏色。

前麵突然來了一群人,擁擁擠擠的,紅藍黃綠的衣服都有,最前麵的人影高大,其餘人等都跟在他後麵不敢逾越,隻有一個人落他半步,緊挨著形成一種保護的姿態。

不用說了,這人是朱元璋,他穿了件黑色的披風,外麵搭著鬥篷,鬥篷帽子上一圈棕色皮毛,肯定是相當暖和的,但他隻是隨便裹著,沒發揮鬥篷的作用,估計是被馬秀英逼著穿出來的,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是根本不冷。

落他半步的人是吳策。吳策在這樣的天氣裏也還是一身單衣,窄袖子,穿著勁裝衣服,一派江湖人的打扮。雖然笑眯眯的,站的位置卻能夠眼觀八方耳聽六路,好像隨時都要動手。

朱元璋看見兄弟兩個人,改了方向,朝他們走過來。

“標兒,還有樉兒。”朱元璋叫道。

朱樉渾身一激靈,下意識得就要躲,支支吾吾地叫了聲爹,然後人就要往朱標身後竄。

朱元璋喝道:“出來,別往你哥背後躲!”

朱樉又愁眉苦臉地站好。

朱元璋狐疑道:“你看見咱你躲什麽?是不是你小子又犯事兒了?”

朱樉立刻道:“沒有!我一起來就來找哥了,還什麽都沒幹呢!”

朱元璋看朱標。

朱標作證道:“二弟確實一早就來找我了。”

“哦。”朱元璋應了一聲,對著朱標道,“你娘一大早就準備了瓜果點心,還張羅了許多菜,要在堂裏頭吃。”

朱標笑道:“娘有沒有給爹烙餅?”

朱元璋道:“烙了又怎麽樣!咱就是愛吃燒餅。”

朱樉羨慕又崇敬地看著朱標和老朱同誌談笑,一方麵覺得我上我也行,另一方麵又知道自己很不行。

好像是突然發覺身後還跟著一群人似的,朱元璋揮手道:“都散了,散了。該幹嘛幹嘛去,吳策——你跟著來吧。標兒,樉兒,咱們走。”

朱元璋左手牽著朱標,右手牽著朱樉,一起走向正院。

“爹。”

“嗯?”

這句爹是朱標叫的,朱樉根本連大氣也不敢喘,僵硬得像個木偶,腿都要忘記拐彎,就差跳著走了。

“朱英哥來了沒有?”

“咱問過了,一大早你娘就把他接過來,現在估計已經吃上了。”朱元璋回答道,“倒是你,跑去書房做什麽?”

朱標笑道:“練了幾幅字,宋師為春假布置的作業也寫了一些。”

朱元璋滿意道:“好,不錯。一會兒多吃點,今天宰了一整隻豬,放開了吃!”

豬果然有一整隻。甚至還有隻烤乳豬。

屋裏放了好幾個炭盆,溫暖如春,有個專門用來通氣的地方,讓人不至於中毒。幾壺溫好的酒裹著厚布套子擱在桌上,沒人敢動,都留著要等朱元璋來。

大圓桌子旁放了許多椅子,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菜,熱氣騰騰的冒著白煙,蒸的煮的炸的還有粥湯都有,雞鴨魚肉全都在上麵。正中間擺著一個大盤子,盤子上就是那隻紅色的油光鋥亮的烤乳豬。

另有一張小桌子,不停有侍女魚貫而入,在上麵放炒好的花生瓜子、蜜餞核桃仁,勾邊花枝的碟子上擺著花色的瓜果,倒是養眼。

馬秀英穿了件楓葉紅的大襟襖子,攏著袖子,揣著手走進來,手裏拿著一枝臘梅,輕巧地插在門口的瓷瓶上。

她身後跟著李鯉和一眾妾室,帶著孩子的隻有李氏、碽氏和孫氏,其她姨娘暫且沒有身孕,一是因為朱元璋太忙,二就是運氣問題了。

李氏抱著兩三歲的朱棡,碽氏抱著五六個月的朱棣,孫氏也帶著還不足一歲的朱鏡靜,三個人因為孕育了子女,要比其他人身份高些,坐的位置也更好。

馬秀英進門後,一眼就看到了已經在屋裏的沐英,笑著拉住他的手,道:“英兒,來,今天坐中間些,靠著爹娘坐,多吃點。”

沐英恭敬道:“母親,兒子給你拜年。”

說完就要跪下磕頭,馬秀英趕緊攔住他道:“怎麽行這樣重的禮,你我之間就不必如此了,我一直把你當做親生兒子的,你記好了。”

沐英的眼眶迅速紅了一圈兒,抿著嘴笑了笑,也不怎麽說話,他十五歲了,越大倒是越沉默寡言。

流亡的經曆,扶養的恩情,讓他對朱元璋和馬秀英的感情異常深厚,絕不是別的人和事可以撼動的。

過了一會兒就又來人了,一個婦人緩緩走過來。看她的穿著打扮是個貴婦人,頭上也飾著金銀,但是神態與動作卻無疑沒有太好的受過訓練,有些畏縮,麵容很像是個普通農婦,有著曆經風霜的痕跡,許多道深深的皺紋。

她身後跟著一個青年,這青年倒是挺胸抬頭、氣宇軒昂,眉目與朱元璋有些相似,眉毛很濃,鼻子高挺,臉上帶著一種略顯高傲的笑意,這還是在帥府裏,要是人在外麵,估計就不止是略顯了。

青年身後還跟著一個少女,約摸十七八歲,容貌一般,穿件荷莖綠的裙子,行為得體溫婉。

馬秀英迎上去,高興道:“嫂子,你帶文正、敏靜來了。”

王氏也露出開心的笑容,親熱地和馬秀英挨在一起:“弟妹啊,我們還是來的有些晚了,沒幫上你什麽忙。你看看你——一段日子不見,更漂亮了。”

馬秀英還沒來得及回話,門口就又進來兩個人。

兩個男人。

年長的那個留著一大把花白胡子,皮膚黝黑,是個大圓臉,有點胖,又有點壯,這壯好像是胖帶來的,又好像是因為壯才顯得胖,叫人分不清楚。

年輕的那個臉倒是長些,膚色偏白,不如前麵的青年英俊,但也是精神煥發,行動矯健有力,看著生龍活虎,給人的感覺比第一個青年好接近許多。

“姐夫。”馬秀英喚了一聲。

年長者應了一聲,臉上也帶著喜色和她說話。

一前一後這就又來了五個人。

前麵三位是王氏、朱文正和朱敏靜。王氏是朱元璋的嫂子,也就是他長兄朱興隆的老婆,朱文正和朱敏靜是他們的孩子。至正四年的時候,淮北饑荒太嚴重,朱興隆和朱元璋的爹娘都一起餓死了。朱元璋起兵的時候,王氏才帶著朱文正投奔過來的。

後麵這二位是李貞和李文忠,李貞是朱元璋的姐夫,朱佛女的老公。李文忠是他們的兒子,今年剛二十幾歲。

朱元璋還小的時候,家裏接不開鍋,幾乎都是靠李貞救濟才撐過來的,所以他對這位姐夫的感官十分良好,能當親哥來看。

這裏來的沒有什麽將領和外人,都是老朱同誌的家裏人,這是他特意安排的,因為他想要全家團聚吃頓飯。

這一群人到齊了,嘰嘰喳喳的,吵吵嚷嚷又紅紅火火,十分熱鬧。食物的香氣,蒸騰的熱氣,還有燈籠對聯的紅火氣匯雜在一起,隔著老遠就讓人心生歡喜。

朱標看得最清楚,高倍望遠鏡的眼睛看清了各個小細節,人群上方的白色清氣和新年改舊換新的正紅色氣運混雜在一起,都收入他的眼底。

有這樣氣色的地方,一定是能置辦年貨的富裕人家,人丁興旺且年味十足。

朱元璋高興得嘴角要咧到天上去,大步踏進門檻去,順便把朱標和朱樉也扯了進去。

朱標還好說,已經長個子了,朱樉則完全是被提進去的,人都懵了,過來以後使勁扯領子,咳嗽了好一會兒。

朱元璋一進來,所有人的動靜都下意識小了一圈,隨後爆發出更大的聲音來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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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朱文正的妹妹是福成公主,沒什麽記載,所以這個朱敏靜的名字是我自己瞎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