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已經是初夏了。

屋裏點著燈,馬秀英坐在桌前,月光從她背後的紗窗中傾瀉下來,照在她的側臉上,讓她的臉看起來處於明滅之間,模糊了神色,也看不清表情。

李鯉抱著剛被救回來的孩子側立在帷幔旁邊,皺著眉輕輕拍著嬰兒。

六出白蹲在門口,舔了舔鼻子,眼睛瞄著因風而跳動的燈火,過了一會兒又去瞥外麵疏疏朗朗的幾顆星星,一聲不吭,有心想叫也硬生生憋了回去。

它可是一隻很會看氣氛的狗勾。

過了有一會兒,李鯉見孩子睡著了,才輕輕出聲喚道:“夫人……”

馬秀英嗯了一聲。

“奴婢是不是該先把小姐送回孫姨娘房裏?”李鯉問道,“聽說她們那邊已經鬧了很久,孫姨娘一直在哭,還鬧著要上吊,據說房裏那位王媽也還沒醒,昏得死死的,潑了水也沒用……”

馬秀英道:“留下吧,那邊手忙腳亂的,把這孩子送過去也是徒勞,不如這邊清淨。”

李鯉點點頭,剛想說話,馬秀英就繼續道:“何況標兒還沒回來,我們弄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不能亂做事情。”

提到朱標,室內壓抑的氣氛頓時又沉重一些,空氣好像凝固一般的有重量似的向下壓。

過了半晌,馬秀英才繼續道:“他早上時讓小白拿了一個紙條過來,說要出門去找英兒,一上午就都不見人影,我還在心中為他開脫,想著他許是去的地方遠了些,直到中午孫氏那邊有人來報說是孩子丟了,我才明白不對……”

馬秀英的頭一陣一陣的刺痛,那是氣的,所以她緩了口氣才接著道:“現在半夜了,他又讓小白把孩子送過來,自己還是不知道在哪裏鬼混,真不知道這兔崽子一天到晚都瞞著我幹了些什麽。”

李鯉立刻道:“這說明少爺智勇雙全。”

馬秀英道:“他?就他還智勇雙全?我看倒是和他爹一模一樣,做起事來魯莽極了,不要命!”

談話間,六出白突然動了動鼻子,轉過身去,一溜煙跑出去了。

再回來的時候,朱標已經跟在它後麵。

馬秀英本來計劃著要豎眉毛,嘴裏也早就想了好些罵人的字句,等她真的看見朱標的時候,心就軟得像一團棉花,凶狠地跳也跳不動,看見他衣服上的血跡和灰塵時,更是連眼神都化作了擔憂的柔軟的水。

朱標疲倦道:“娘,我回來了,妹妹怎麽樣?”

馬秀英柔聲道:“妹妹沒事,標兒,你現過來,讓娘看看你。”

李鯉心裏雖然也擔心,卻忍不住無聲笑了起來。

朱標乖乖走過去,還沒完全到地方,就被馬秀英裹著大袖子抱住,硬生生拖了過去,靠在她懷裏。

她的手也摸上了朱標的頭發。

“你這一身的血是怎麽回事?受沒受傷?今天是不是沒吃飯?”

朱標隻馬上道:“什麽也沒吃,早起出門的時候喝了杯茶。”

馬秀英立刻道:“小鯉,去給弄些吃的來,孩子先放到偏房去吧,找人看著。”

“是。我給少爺弄點粥和小菜過來,這東西做起來快。”

“嗯。”

等李鯉出去,馬秀英才繼續問道:“是誰把孩子帶走了?精怪還是人?你是不是追過去了?”

朱標道:“唉,娘啊,我和你說,這事奇怪得很……”

馬秀英麵無表情,淡淡道:“那就長話短說,說明白了,奇怪也沒關係,娘聽得懂。”

朱標回憶起馬秀英單手提他的日子,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把實話從肚子裏又提出來,做了交換。

聽完整件事的過程和細節,馬秀英沉思一會兒,才道:“這事得告訴你爹,讓他拿主意。你和那位劉先生的想法都有道理,但畢竟不準確。”

“不準確?”

馬秀英道:“不如你爹這個當事人準確。天下的女娃那麽多,今天也不是什麽特殊日子,那鬼和妖精怎麽就專門盯著你妹妹偷?”

朱標道:“娘的意思是——他們衝著我爹來的?要奪走的其實是我爹的氣運?”

馬秀英道:“也不一定,許是孫氏的仇人也說不準。她是馬世熊的義女,可能得罪過人。”

“酆都呢?娘怎麽看?”

“不清楚。”馬秀英道,“我看你那位劉先生對於此類事情好像懂得多,你可以多問問他。你爹把他請過來,他也願意來,以後就是朱家的臣子了,是應該的。”

朱標點點頭,猶豫了半天,發覺馬秀英已經恢複平靜,甚至還變得有些漫不經心,忍不住問道:“娘,你不擔心麽?”

“擔心什麽?”

馬秀英朝廚房亮起的燈看了幾眼,心裏在想著不是別的,而是她的孩子的粥。

“擔心妹妹和爹啊!”

馬秀英笑了:“這有什麽好擔心的?他們隻敢偷偷摸摸地過來,說明還是怕你爹。不敢走正途,用些歪門邪道,就說明還是你爹占上風,我怕什麽?”

李鯉這時候正好掀開簾子進來,聞言笑道:“少爺,夫人可是大風大浪裏過來,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跟著老爺什麽都見過了,怎麽會這樣容易擔心?”

馬秀英接過她手裏的粥,拿著白瓷勺子攪了攪散熱氣。

“夫人呀,也就是剛剛和那天晚上慌了點神,都還是因為少爺你呢。”

朱標愣愣地看過去,馬秀英正抬手替他嚐了嚐粥的溫度。

三人無話。

六出白趴在地上,漸漸睡著。

到了快天明的時間,朱標才從屋裏出去,來的時候他的衣服髒了,肚子也餓了,出來的時候幹幹淨淨,還填飽了腸胃。

走到院子中間,朱標覺得自己脫離了馬秀英的監視,就搖身一變,疲憊也沒有了,眼睛重新明亮有神,腳步也輕快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熬夜追擊的人。

他的武功並不是白練的。

六出白跟在他身邊,四條腿也翻騰得挺快。

疲憊隻是糊弄母親的小把戲罷了,雖然馬秀英並沒有被糊弄到,但她也的確是心疼了,從兩邊的結果來說,還是雙贏。

今天晚上,朱標是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母親的智慧與膽識,馬秀英平時對他的衣食住行都很關心,幾乎事事親自操辦,但對他的學習又放得很寬,從今天的事情來看,她對於朱標出去冒險竟也是毫無意見的。

她隻是擔心罷了。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毫無底線”的慈母與睿智勇敢的女性的結合。

毫無底線來自於無私的母愛,睿智勇敢來自於幽暗艱苦的過去和豐富多彩的經曆。

朱標沐浴在月光下歎了口氣,他想到了書上所有的關於長生不老的故事,頓時明白了人類對時間的追求為何總會那樣執著,有些時候死亡並不可怕,看著認識的在乎的人離開才叫人害怕。

他現在才八歲,就開始思考怎麽長久地留住親情了。

不同於前世的是,這些想法都有可能實現。

當然這些都繞遠了,朱標還需要鍛煉,要接手龐大的帝國,他還顯得太過稚嫩,不求達到朱元璋的水平,起碼要和自己的母親持平才行。

初升晨光從上至下,浮過應天城寬闊的城牆,漫過秦淮河的畫舫與數萬早起的熙熙攘攘的民眾,卷起整座古城的人道生氣抵達帥府。

一隻手撐在樹幹上,穩定得像塊石像,上方安靜地垂著烏黑的袖子。

朱標似有所覺,側身道:“吳策?”

木葉簌簌響了幾聲,吳策從樹上掠下來,恭敬拱手道:“屬下在。”

“你一直在這裏?”

吳策笑了笑:“不,屬下本來是在辦大帥的一件事,突然聽說府裏出了事才趕過來的。”

“嗯……”朱標沉吟道,“你什麽時候到的?”

吳策笑眯眯地道:“在六出白回來的時候。”

一邊說著這句話,他還一邊低頭看了看蹭在朱標腿邊的白色狗子。

六出白凶狠地瞪起眼睛,發出警告的低吼聲,渾身的毛發都小小的炸了一圈。

朱標瞥一眼吳策,他還是老樣子,笑得很奸詐陰險,卻帶著那股子很恭敬的味道,有種莫名其妙的忠心感覺。

“父親什麽時候回來?”

“這個屬下不知。”吳策道,“但是約莫著也快了,屬下這次回來,還帶了別人。”

“帶了誰?”

“公子您的師父。”

吳策說完就又補了一句:“是普通的師父,教習詩書的。”

朱標有點驚訝,但一想其實也是時候了,於是點點頭:“你忙吧,多注意帥府的安全。”

吳策深深地低下頭去:“是。”

修整了一番,第二天下午朱標才發現這普通的師父一點也不普通。

李善長是個什麽都會一些的人才,隻要是老朱同誌想要的,他都能想出辦法弄來一點。包括人才。

這一年就是個人才豐收年,劉基、宋濂、章溢、葉琛都被他推薦到了應天府來,這裏麵的宋濂,就是朱元璋安排給朱標的師父。

朱標所知道的關於宋濂最著名的作品,就是那篇《送東陽馬生序》,他上初中的時候背了好久,現在一提起來,也滿腦子都是句子,還是忘不掉——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寫得很好,但是真的好難背。

到了馬秀英特地吩咐收拾出來的地方,宋濂早已經等在了裏麵。

他今年已經五十歲了,對古代人來說不是個年輕歲數,但是在這靈氣充沛的世界裏,倒也就算不上是個大歲數了,可以說是不上不下,胡子白了一些,頭發也墜上雪花,腰杆卻還挺得筆直。

也許是為了留下好印象,宋濂把自己收拾得特別幹淨,著裝也很整潔,有些長的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嘴抿得很緊,把下顎的線條都連帶著繃緊了,朱標一進來,他就瞪起了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這是天生的好師父。

朱標趕緊彎腰鞠躬行了一禮,努力讓自己的恭敬信號四散出去:“弟子朱標,見過老師。”

看到他是個懂禮聽話的孩子,宋濂的表情才柔和一點,回應道:“起來吧。”

書房裏簡單的放了三張桌子,一張是朱標的,一張是宋濂的,還有一個放著書本筆墨等的教學用具。

窗邊有幾盆花,簡簡單單的,不豔麗也不過分素淨。牆上掛了山水畫,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

宋濂打量朱標一番,滿意道:“公子請坐。”

朱標立刻道:“師父先坐。”

情況特殊,得各論各的,就好像你管我叫哥,我管你叫爹一樣。朱標是上位,但是宋濂又是老師,宋濂不可能太過逾越,朱標也不可能太過放肆。

但是放在宋濂這邊,他可以適當得隻做一些表麵工作。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先不提感情的問題,是否尊敬師父會嚴重影響一個人的名聲,何況師徒在古人眼裏簡直是不能更加可靠的關係,朱標拜了宋濂為師,相當於他們已經永久的捆綁在了一起。

宋濂搬來幾本書,朱標一本他一本,念道:“《詩經》、《禮記》、《春秋》,先學這幾本。”

他突然又道:“嗯……想必公子已經學過三字經論語等書了?”

朱標道:“學過了。”

“字呢?有沒有臨摹過帖子?練得怎麽樣?”

“臨摹過了,練了一些唐人的帖子。”

宋濂考了朱標幾句,發現他都回答得很好,不由更加滿意,撫須笑道:“很好,公子的基礎很是不錯,等五經稍稍學過了,就可以學些史記等書。公子不需當官,也不需學得太過明白,學這些東西主要還是為了明智。”

朱標鬆了口氣,看來宋濂並不是特別迂腐的文人,不僅懂得因材施教,還會挑選重點來教,自己的學習生涯應該不會特別痛苦。

他這麽想隻是因為他學得不錯,又聽話的原因。等到朱樉、朱棡上了學,宋濂被派了臨時教書的任務後,怕是能被他們氣個半死,老朱同誌的鞋底子到時候也就又會多出除了走路以外的任務。

兩個人磨合了一下午,對彼此的初次印象都很好,一個因為師父的才學更加尊敬,一個因為徒弟不驕不躁更加滿意,愉快道別後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了。

還沒進院子,六出白就甩著尾巴出來迎接朱標,舌頭吐出來喘氣,蹦噠著去蹭朱標的腰。

朱標狠狠摸了摸狗頭上的白毛毛,心裏想著明天早點起來去見見劉基。

翌日有霧,露水結在落葉上,濕漉漉的鋪了一地。

小廝來報說朱元璋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