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屋簷下,月光輕輕灑在地麵上。

遠處的蛙鳴聲像浪一般,起起伏伏,忽遠忽近,將夏夜無端烘托出一股緊張而令人惶恐的氣氛。

睡下兩個時辰左右的魏忠德被小太監從被窩裏喊起來,用冷水摸了一把臉,套好衣服站到朱標的房門前。

朱標晚上不用點燈就能視物,故而常有人分不清他是否睡下了,又是否在讀書。

但魏忠德是不同的,他是朱標最貼身的人,而且摸清了他的作息,能夠肯定這時候朱標是在夢鄉。

他想了想小太監的話,又想了想還在外麵等候的人,輕輕抬起手,敲了敲門框。

“主子,主子……”

聲音出口的一霎那,**的朱標醒了。他一手揉著自己的額頭,一手撐在被褥上支起身體,問道:“什麽事?進來說。”

魏忠德推開門,摸黑走到床邊,躬身道:“主子,拱衛司有一位張大人找您,說有要事稟報。”

朱標一時想不起來拱衛司有什麽張大人,愣了一會兒,才記起自己把張子明扔到了拱衛司去曆練,然後便沒再管他。

照現在的樣子,他能夜入王府,還被魏忠德稱為是張大人,看來是混出了不低的地位。

“我去見見他。”

“是。”魏忠德對這裏的地形了如指掌,又摸黑走到衣架旁邊,拿起了朱標的外袍,要服侍他穿上。

“去把燈點上吧。”

“回主子,點哪一盞?”

“桌上那根蠟燭。”

等魏忠德把蠟燭點上的時候,朱標已經披好衣服走了出去。

遠遠看到朝自己走來的少年身影,張子明幹淨利落地跪下。

“殿下。”

“什麽消息,說吧。”朱標在張子明麵前站定,仔細端詳著這個不斷進步的男人。從送信開始,他的人生就注定不會再平凡了。

張子明單膝跪在廊下的陰影裏,一身黑色勁裝,眼神中多出了深沉和冷靜,呼吸聲輕微到了極點,自從他加入拱衛司後,學會的最重要的技能便是隱蔽和潛伏,以及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個活人。

“是。”張子明拋出一道驚雷,“殿下,謝再興殺死知州欒鳳,今天白日,攜軍隊至紹興,投奔了張士誠。”

“……吳策呢,吳策什麽時候來的?”

“回殿下,吳大人是和屬下同時得到情報後,一起進的府。”

也就是說,這件事情,老朱同誌並不比自己知道的早。

朱標沉默片刻,衝他揮了揮手,轉身走進屋中。

一直在拐角處候著的魏忠德快步走來,低聲道:“張大人,我領您出去,您可跟好了。”

張子明這才從地上站起來,凝重地點了點頭,拉下兜帽遮住臉,跟在了將燈籠熄滅的魏忠德身後。

朱標回到屋中,盯著硯台旁的蠟燭默不作聲,黃紅色的光在他眼中跳動。

這件事他需要好好地捋一捋。

其中的牽扯,並不隻是謝再興一個人而已,鬧不好,將領裏的一小半都要有變動。

謝再興是鎮守在外的重要將領,很早便追隨朱元璋從軍,功勞也不少,在朱標還小的時候,就官至中翼右副元帥,幾次大破張士誠的軍隊。

此前朱元璋發現他身邊的一個總管和萬戶偷偷在張士誠管控下的杭州做生意,買賣的竟是食鹽,通過拱衛司的探查,以及沈萬三傳來的消息確認真假後,朱元璋大發雷霆。

他把那兩個人殺了,又疑心謝再興也背叛了自己,便把他叫來應天,給他安排了一個新的監軍,架空其權力,又把他遣送回去,暫時嚴密監控起來。

與此同時,為了緩和關係,朱元璋在中間做了媒婆,安排謝再興的長女嫁給了朱文正,次女嫁給了徐達,讓他做了自己的親家,又讓他做了自己寵信將領的親家,想要安撫他。

隻是連朱元璋也想不到,謝再興在這樣的優待下竟還是不知悔改。

以上這些是朱標知道的故事,他不知道的其實還有,曆史上並沒有任何相關記載交待謝再興的結局,想也知道不會好,約莫是戰死或者淩遲。

不過朱棣所迎娶的那位徐皇後,是徐達的女兒,謝再興的外孫女,所以往後一脈的朱家皇帝身上皆流著他的血,也算是陰差陽錯,造化弄人。

外麵逐漸起了喧囂聲,距離雖然遙遠,卻被朱標聽得一清二楚,能在帥府裏引起躁動的,除了朱元璋不作他想。

隻能,也隻會是他。

如今戰亂頻頻,張士誠的屬地確實富庶,吸引不少人反叛,畢竟最後的結局如何,誰也說不透,猜不著。

高樓一夜傾塌的例子多了。

自己能夠篤信大明的建立,除了對自家爹能力的信任,對自己的信任,更多來源於對曆史的記憶。

當年跟著打仗的人並沒有多少文化和遠見,習慣了投奔與背叛,此事倒也尋常。

可謝再興偏偏是朱文正的老丈人。

哪怕這妻子是朱元璋做主嫁的,但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會懷疑露出反心的朱文正是否會有同謀。

妻子的父親,總要比其他人關係近吧?何況他們都對老朱同誌不滿。

事情的走向愈來愈清晰了,山雨欲來,風,也要起了。

“夫人,求求您了,您想辦法救救我哥哥吧。”

朱敏靜跪在地上,抱著馬秀英的腿痛哭,她的眼眶已經哭紅腫了,滿目的惶恐與憂心,淚水一顆顆往下落,哭到喘不上來氣的時候,好幾次險些暈過去。

在她的旁邊是滿地瓷器的碎片、斷開的木頭和散落的靠枕。

茶水壺歪在桌腿旁邊,流出的**慢慢順著地毯浸染,將複雜的花紋變為深色。

一室狼藉,所有的東西都不在它們該在的位置上,而且也並無侍女來收拾這些,馬秀英和朱敏靜是這裏僅有的兩個人。

她撫摸著朱敏靜的頭發,歎道:“不是我不幫你,你看,你叔叔他剛剛發了這樣大的脾氣,現在已趕回自己的書房去處理事情去了,你叫我怎麽樣勸他?”

朱敏靜是聽到聲音尋來的,怒吼聲和瓷器砸落的動靜把她從睡夢中驚醒,她住的地方離馬秀英的小院並不遠。

半夜起床離開屋子,在外麵等了許久,猶如驚弓之鳥的朱敏靜好不容易見到朱元璋憤怒地離開,才敢來問個究竟,怎料會是這樣令人絕望的消息。

她想到匆匆一瞥中叔叔咆哮的樣子,那簡直像是一隻猛獸,帶著無比懾人的氣勢。虎嘯山林後,沒有什麽敢出頭發聲。

“你不如趕快給文正寫一封信吧,勸他和你叔叔解釋解釋,服個軟。”馬秀英道,“你是他的妹妹,總歸是不一樣的。”

“不,嬸嬸,你不懂,連娘也勸不了他。他,他鐵了心要謀逆!”

朱敏靜從驚駭中回神,瞪著眼睛仰頭,緊挨著馬秀英的身體不斷顫抖著。

她的發鬟早就亂了,頭發散落下來,一縷縷黏在側臉和脖子上,像是落了水又被撈上來。

“無論我怎麽說,哪怕是以死相逼,他都不肯死心。”朱敏靜壓抑著聲音,怕外麵的下人聽到,“這次謝再興反叛,肯定會刺激到哥哥,他會有動作的……叔叔不會放過他!”

“什麽動作?”

“他要麽會跟著一起去紹興,要麽便會因為害怕叔叔懷疑他,所以提早在內部動手!”

馬秀英沉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伸手去扶朱敏靜:“那個總管和萬戶偷偷買賣食鹽,所以你叔叔才會暴怒,可文正在江西自立批文去張家鹽場買鹽的事兒,你知道嗎?”

剛剛站起來的朱敏靜腿一軟,撲通一聲坐了回去。

“哥哥,哥哥在江西……”

“我知道你們以前的日子不好過。”馬秀英柔聲道,“可是我和重八也是從苦日子裏走出來的,有條件了,過的奢侈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但不能太過分了。”

最後幾個字,她是凝視著朱敏靜的眼睛,慢慢說的。

“嬸,夫人……”

“他在洪都城裏都做了什麽?殺人、奪財、滅口、擄人妻女,多少人想彈劾他,可是不敢啊。有百姓要去衙門檢舉他,他竟派人把他的舌頭割掉了。如此肆意妄為,他不把除了你叔叔以外的任何人放在眼裏。”

“李飲冰,不是有個叫李飲冰的禦史上疏參他了嗎?”朱敏靜用一種抓住救命稻草的語氣急切道,“哥哥道歉了,他說自己會改的。”

“那你先前為什麽還說他鐵了心要謀逆呢?”馬秀英道 ,“敏靜,你先冷靜下來。”

朱敏靜用雙手捂住臉,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好孩子,文正過幾天恐怕就會被你叔叔叫到應天來的,聽我的話,你先回家去,回家先等著文正,好好勸勸他,讓他明白現在是怎麽樣的處境。”

大約過了有小半個時辰,朱敏靜終於從足以窒息的慌亂中回過神來,拿袖子使勁擦幹臉上的淚水,不管不顧的將臉頰擦紅了才停下。

“夫人,我聽你的。但我還是想求求您,我哥哥不管怎麽樣,再怎麽驕縱,看在他為朱家立下汗馬功勞的份上,看在我們的父親是王爺大哥的份上,千萬不能殺他啊!”

“我會勸你叔叔三思的。”

“那我這就回去。”

謝再興的事情很快傳遍了應天府的上層圈子。它掀起一陣看不見的巨大波瀾,與謝再興有關係的將領們人人自危,暗中與張士誠有來往的官員們亦惶恐不安。

在這關鍵的時候,朱文正的妹妹回府了。

她究竟是為什麽回去的?王爺真的會懲處自己的侄子嗎?王妃和世子又是什麽態度?萬一那個大都督的位置空出來了,誰能夠坐上去?徐達還是常遇春?又或者是湯和?

各個衙門表麵上一如往常般工作著,暗地裏無數耳朵在等未落地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