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公。”

急匆匆走在廊下的中年人被叫住。他回頭看見來人,臉上立刻掛上笑臉:“原來是忠德,你有什麽事?”

魏忠德托著漆盤,上麵罩著一個紗籠。他趕了幾步,與黃禧並肩走著:“沒什麽事,同您聊聊天。今日的天氣可不怎麽好啊。”

黃禧在一陣風下護住手中燈籠裏的燭光:“誰說不是呢。”

燭火被遮著,這才慢慢穩定下來。

天邊黑蒙蒙的一片,太陽還未露出自己的邊角,幾顆星在雲層下疏疏地布著,閃電於其中穿梭,銀色光芒忽隱忽現,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氛,仿佛有什麽在潛伏,等著機會擇人而噬。

“要下雨了。”魏忠德笑了笑,“幸虧這天還熱,不然粥菜剛送回去就要冷了。”

黃禧瞥一眼他的托盤,飽含深意道:“是啊,近日氣候多變,你辦差須要再小心些,要懂得看天氣行事。”

按道理講,黃禧的地位是要比魏忠德高的,畢竟他服侍的人是朱元璋,但老朱同誌討厭宦官,他隻是出於方便考慮,才找黃禧來跟著自己,並不打算讓他做什麽事。

如果有可能,朱元璋不願意讓除了馬秀英和朱標以外的任何人揣摩到自己的心思,更不願意讓他們貼近自己的生活。

朱標和他的父親不同,他對魏忠德與對其他下屬沒什麽區別,一些事很快的放給他去辦了,也並不介意魏忠德知道他的喜好。

故而眼下魏忠德的能力和威望雖還不夠,察言觀色的水平亦不如他高明,但黃禧心知,憑魏忠德的努力和機遇,他的實際權力超越自己隻是時間問題,所以對其的態度一直很好,常常提點幫忙。

這份恩情魏忠德不會感知不到,嘴上不說,他已把黃禧看做師父。

剛剛那句話的意思他雖還不甚明了,當下卻先恭敬應了:“您說得是。”

“忙著吧,我先走了。”到了轉彎處,黃禧消失在魏忠德的視野裏。

魏忠德踏上回小院的石子路,他身側的兩個侍女,一個撐開雨傘防範未然,一個提燈照明,簇擁著他,為的是簇擁朱標的這份早餐。

一路上魏忠德細細思考,氣候多變,會變成什麽樣兒?

又是誰讓它變了?他是個太監,外麵再有怎樣的風雨,也澆不到一個太監頭上。打仗、政事,都抵不過伺候好殿下。可這風雨若是來自內部,又會是什麽樣的原因呢?

朱標剛洗完臉出來,就見到魏忠德一臉嚴肅地擺盤,不知道的,還要以為他是在拆彈。那幾份小菜,配上這表情,都讓人不知道該怎麽下口了。

“外麵下雨了?”

“回主子,沒有下。”魏忠德要跪下,被朱標抬手阻止了。

“幾時了?算了,不管幾時,你幫我準備件衣服,拿把傘來,我一會兒就要出門。”

朱標在桌前坐下,用透視抬頭看了看天色,一眼看到將要劈下的雷霆和陰雲,心情又變差一些,他不打算搞清魏忠德在憂慮什麽,個人有個人的事情,他隻是在想這樣的一個天氣真的非常不適合出門送行。

是的,送行,鄒普勝要離開應天。

“主子,您要備馬嗎?”

“坐馬車。”

端起碗筷,朱標隨便夾了點東西往嘴裏塞,食欲差到如同雞啄,勉強吃了幾口,他道:“你拿上鑰匙,去我的私庫裏取點銀子過來。”

“主子要多少?”

“一百兩吧。”

“是。”

魏忠德立刻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身上多出許多水漬,鞋麵也髒了。

朱標這時候把飯吃完了,擦擦嘴接過盒子,說道:“宋師中午會來講學,你提前在門口等等他,備幾條毛巾,我那時要是還沒回來,你就幫我告假,請他先回家。”

“是,主子放心,奴婢都記住了。”

外麵的雨果然很大,雨絲連成雨幕,大風之下飄搖不定,四處席卷,合歡花落了一地,草叢仿佛是貼著昏黑的天色倒下。

萬惡又腐朽的封建製度,讓朱標一出門就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從他的院子到後門,再到坐上馬車,竟連一根頭發絲也沒有濕。

木盒被他放在車座上,過城中長橋的時候,裏麵的銀子隨著上坡哢啦啦響了幾聲。

距離他和劉基吵架過去五天了。朱標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是個矯情的人,他殺妖斬龍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等到如今,卻無師自通冷戰的奧秘,劉基來見朱元璋,他躲開,劉基去鎮妖處簽到打卡,他避著,劉基找李善長商量軍務,他走遠,兩人碰了好多麵,愣是一句話都沒說。

說不出是什麽心理,朱標認為自己有點幼稚,可要他主動去和劉基和解,他更覺得別扭。

他想明白了,他也一開始就知道,劉基說的是對的。燕雀湖非填不可,朱標不願意,吳王世子必須願意。

眼下北邊還被元廷占著,老朱同誌的根基在淮右,紫禁城不是建在應天,就是建在鳳陽,鳳陽那種窮鄉僻壤實在不妥……

何況龍脈在鍾山。

可知道是一回事,控製情緒又是一回事,更別說他提出的問題,先生難道沒有錯嗎?

關於這一點,難道不是該先生向我和解嗎?

……臣子和君主的關係,師徒的關係,朋友的關係,或許我從來就沒有分清楚過。

亂七八糟想了一通,朱標把視線從窗外收回來,耳邊又聽得銀子響。

這幾天他沒有思考燕雀湖的事情該如何解決,陳善的自殺絆住他。

拱衛司把事情報得很及時,吳策給了他詳細的過程記錄,趕過去的時候,屍體都處理好了,封裝在一個樣式很不錯的棺材裏,隻等著下葬。

其實說起陳善,他和朱標隻有一晚的交情,兩人連話都沒講過,武昌城破後,他們的身份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朱標本沒有理由親自來處理這種“小事”。

為了鄒普勝嗎?未必是全因……

“殿下,地方到了。”

車夫扯住韁繩,將馬停下,回頭喊了一聲。

朱標從車上下來,撐開傘一手拿著,另一手帶下木盒,不經意看到岸邊垂柳,開口道:“你替我折一枝柳條下來。”

他以現代人的心思想,送錢最實在,但是古人要更細膩多情,折柳送別寓意好,順便帶上一枝吧。

拿到濕漉漉的柳條,朱標讓車夫別等自己,該回哪回哪,接著大步離開。

這時天色才微微亮了,光束順著雲層的縫隙射下來,雷聲漸漸停止,雨也小了,不過城門外的人依舊不多。

朱標遠遠地看見劉伯溫,他沒撐傘,亦沒站在樹下避雨,而是袍袖當風,兩手垂下,於空地中淋著雨,在他對麵,鄒普勝似乎說著什麽。

朱標停住了,去讀他們的口型。

“劉兄。”鄒普勝笑道,“陳善自殺啦!”

自殺兩個字,他念起來像是在嘴中含了十年,嚼了千遍。

一向沉鬱的麵容換了個樣子,本來站有站姿,坐有坐姿的鄒普勝,此刻鬆垮的像是沒有骨頭,斜斜立著,外袍兩根帶子,一條在肩上,一條淩風亂舞。

他的中衣露著,遇水冰冷黏在身上,頭發披散開來,也黏在身上,覆蓋住小半張臉,不複以往端莊修容,似個不知冷暖的瘋子。

“你本來不是叫我輔佐朱元璋嗎?”鄒普勝用一根手指指著劉基的鼻子,湊近了去問他,兩人的臉幾乎要貼在一起。

他猛地一後退:“我知道你是怎麽看我的,你覺得我優柔寡斷,認為我不堪大任,對不對?是不是隻有同你們這樣冷心冷情的人一樣,才能為這天下做些事情?”

沉默的劉基終於吐出幾句話:“帝王心術,不過如此,天下豈有萬分的仁君?如今正逢亂世。隻有雷霆手段才救得蒼生,隻有殺死一人,才救得萬人!陳善不過豎子耳!既無本事,亦無用處,空有一副虛偽慈悲,你還想扶他另起不成?”

鄒普勝竟然沒有生氣,他笑嘻嘻的,問道:“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你就不想想自己的將來?”

“我有什麽好想的,我做自己該做的事就好。”劉基十分平靜地回答。

“啊,你要做事。”鄒普勝恍然大悟一般,“你想做事。那你告訴我,前些天你為什麽和世子起了爭執?”

“關於填湖的分歧罷了。”

“以你的口才,你會輕易惹怒少主嗎。”

“人無完人,我也會有疏忽的時候。”

“那好。”鄒普勝道,“修那什麽紫禁城,還在一兩年後,你現在提出來,莫非是偶然而已?”

“是偶然。”

風雨中劉伯溫像一尊石像,任鄒普勝怎麽說,都沒有動搖一下。

鄒普勝死死盯著劉基的眼睛,於是也不再開口了。雨水從他的臉側劃過,像是一滴淚水。

“今天你還能來送我,我很開心。”過了很久,鄒普勝嗓音嘶啞道。

“鄒兄。”劉基動容了,“你當初就不應該和陳善來往。”

頓了頓,他又改口:“我錯了。以你的性格,根本就不適合當官,不適合攪在渾水裏,一直以來是我在強求,我應該送你走的。”

這番話本不是劉基會說出的,他如今當真是推心置腹了。可惜鄒普勝已聽不進任何話去,他徹底地心灰意冷。從前種種足夠傷心,近日新事平添痛苦。

他一腔熱血地出來,摸爬滾打數年,終於發現世事的無常,人生的尖酸,一人對比大勢,不過如卵擊石,一人之悲歡,不過鴻毛。

“好了。”鄒普勝拱手,深深拜下去,良久直身道,“你就在這名利中沉浮吧,今後我不會再哭,你且去哭!”

“鄒兄……”

“不要叫我鄒兄,從此以後,我的名字是何野雲。閑雲野鶴,居無定所。你就當鄒普勝死了,他早該死了,是在一根麻繩上吊死自殺的。”

“我……”

“我走了!”鄒普勝接著他的話說下去,同時一把將身上的衣服摔下去,扔在泥坑裏。毫不猶豫的從那上麵踏過,將雪白的襪子染上汙泥,“世子想必就快來了,你替我和他道別吧,從此我們此生再不相見了,各自珍重!”

他好像變了一個人,竟那麽果決。

劉基看著他遠去,並沒有追,等到陰雲散盡,百姓悉數出門,來往走動時,才逆著人群朝家走去,背影挺直而清瘦。

一隻手把已經彎折的柳枝拋入護城河。

“主子,哎呀,您怎麽渾身都濕透了,那車夫怎麽做事的!”魏忠德迎上來,“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呢,快讓奴婢給您擦擦。”

朱標伸手拿過毛巾,什麽也沒說。

“您這是怎麽了?”魏忠德小心道,“奴婢先給您取幾件幹衣服吧。”

“宋師來了嗎?”

“奴婢一直瞧著呢,宋大人還沒來。”

“你就說我病了,不,就說我很忙,親自去幫我告個假。”

“是。”魏忠德低頭,抽空給門口的一個小太監使了眼色,那個小太監立刻離開去拿衣服,“您既回來了,王妃有吩咐,請您過去吃中飯。”

“我爹也在嗎?”

“王爺在的。”

“那我不去了。”朱標歎了口氣。

魏忠德一愣,略有遲疑,不過還是馬上應了:“是,奴婢去和王妃回話,說您累了,今日不去。”

朱標揮揮手,示意他出去,隨後關上了門,將手裏的木盒哐當一聲扔在地上。

門外正要走的魏忠德聽見銀子的脆響,狠狠打了個寒顫。

他想他明白黃禧早上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