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意思是……”

“這樣的幻境真的是你能夠做出來的嗎?”朱標道,“我倒也不是在說你的水平有如何差,不配這樣的能力雲雲,畢竟我們彼此並不了解,隻是單純的疑惑--真能如此逼真?”

“您發現了。”石人跳了幾下,想從籬笆裏出來,卻碰在無形的光幕上,跌倒在地。

這是張中等人聯合設下的陣法,他們究竟還是不放心石人的承諾,擔心朱標出什麽事,所以把它困在這裏。

朱標見狀揮揮手,折扇從他腰間飛起,自上而下一斬,銀光閃過後,前方發出一道清脆的玻璃碎裂般的聲音,石人得以掙脫束縛。

“這是夢也不是夢。”石人用渾厚的聲音說著,“這不單是我一個人的夢,亦是數萬人的夢。”

“什麽意思?”

石人來到朱標麵前,用那隻獨眼凝視著他,朱標在這隻粗糙而又灰暗的眼睛裏看到了莫大的痛苦與曆劫重生後的平淡。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混合著,竟然並不突兀,矛盾而又和諧,統一在年輕又滄桑的石製身體中。

“王六七、趙十九、趙二十、許夫子、馬箭、劉升……”石人的口中蹦出一個個熟悉的音節,那些朱標潛伏在土中時偶然聽到的模糊名姓,它也挨個叫了出來,“他們都是活生生的,真正存在過的人。”

“這場大夢,是我們一同編製的。”

“河上死去的人,全都在我的身體裏。”

朱標感到自己的呼吸凝滯了:“他們……”

“他們之中,王六七在處決中死去了。趙十九沒有起義,被鞭子抽打後傷口化膿,痛苦僅僅一晚後咬舌自盡活活疼死。趙二十沒機會認識趙十九,他是餓死的,沒有得到名字就餓死了。”

“至於許夫子,他窩囊了一輩子,苟延殘喘斷了一條腿,回到老家後,發現女兒已被逼嫁給了地痞,地痞新婚後逃債走了,債主一氣之下已把他的女兒打死,許夫子聽完這些便上吊了。”

真相太過駭人,哪怕朱標早有預料,也依舊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好,話在嘴邊仿佛鏽住了,吐不出來。惟有親身經曆一切,與他們朝夕相處後,才能從這短短的幾句話裏聽出難以度量的絕望。

他們本該,本該……

也許隻是一霎那,也許過了很久,朱標聽到幹澀的聲音從自己口中發出:“馬箭和劉升呢?”

“馬箭和劉升治河有功升了官,子孫滿堂,壽終正寢。會在我這裏,是因為一個叫高百齡的人。”

“高百齡?”

朱標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他似乎是一個很有能力的術士。”石人並不清楚高百齡與朱標之間的過節恩怨,繼續道,“我順著長江流浪時遇見了他。他有一種特殊的法術,可以將正常死去的普通人化鬼,我拜托他教我,他沒有同意。不過他聽了我的故事後心回意轉,答應幫我報仇。我等了他一個月,他把馬箭和劉升的魂魄帶來,當作禮物送給了我。”

“嗬。”朱標笑了笑,笑容裏帶著憤怒和一點不知怎麽形容的嘲諷,“就連他也瞧不起這兩人。”

他接著追問道:“你說馬箭和劉升是鬼,那其他民工們……”

石人搖搖頭:“我把馬箭和劉升的靈魂關進了夢裏,讓他們一遍遍在黃河上修堤壩,如今他們已磨得隻有殘念了。其他人談不上有完整的三魂七魄,隻因與我有深厚牽絆,才能歸來。”

“酆都如今雖不大,卻也能住得下他們,要是……”朱標說不下去了,他轉而問道,“韓山童和劉福通呢?他們是怎麽一回事?不說韓山童,劉福通此刻在滁州陪伴韓林兒,可還活著呢。”

“劉丞相同我的交集不多,我沒有辦法在夢中給他性格,所以他並無生氣。”

難怪他並不常出現,朱標思索著。

“明王在去世時已經得到了一處龍脈的承認。”石人提起韓山童,表情更加敦厚溫善,像是一個孺慕父親的孩子,“他死後氣魄融入山川,不是我能幹涉的。您看到的韓山童,是我憑記憶複蘇的形象。”

“毫無魂魄為底而如此鮮活靈動,可見你非常珍視他。”朱標道,“這是好事,很多妖怪一生都在追尋人的感情以求擺脫孤獨,而你在出生時就擁有了,多麽幸運。”

“謝……”

“那麽我們來談另外的事。”朱標沒等他說完,“第一,你的能力到底是什麽,接近我有何目的?第二,你根本沒有另一隻眼睛,韓林兒給我的石頭究竟是什麽東西?”

他變臉變得非常快,剛才還溫情脈脈,現在卻如此冷酷,石人來不及反應就進入了被審訊的狀態,一臉茫然。

“我本人対這些事是無所謂的。”朱標道,“也許有人會說我太寬厚軟弱,但我確實不在乎你們有沒有騙我。可有一點你要明白,我不在乎,吳王世子必須在乎。”

夏蟲突然停止嘰嘰鳴噪,趴在樹幹上不動了。

一滴清晨的露水從葉片上滑下。

“在下,在下……”石人支吾著,羞愧道,“在下是騙了您,但在下應運而生,能鎮守國土、安撫百姓,這點絕不是謊言。至於許願與轉移修為,那些是假的。灰鼠得到的道行隻是因為在下喂它吃了靈果。”

“為什麽這麽做?”

“為了引起您的注意。”

折扇怒而飄起,迅速展開身體,寫出大大的做夢二字繞著石人轉圈。

石人看在眼裏更加羞愧,如果不是受材質所限,估計會變成粉紅色。

“眼睛呢?”

“那個小石子是明王從我的心口敲下的。”石人張開雙臂,給朱標展示自己的肚子,“這是我們的約定,他希望自己的後代在走投無路時能從我這裏入夢,明白起義的目標,反思權勢的源頭,領悟新的辦法。”

朱標皺眉道:“所以根本沒有許願這回事?”

“如果我能夠實現願望,明王怎麽會死?”石人認真解釋,生怕他誤會。

這感覺就好像是朱棣打到了應天,朱允炆急急忙忙翻出朱元璋留下的妙計錦囊,發現裏麵是剃刀和破碗一樣令人麻木。

一個說:兒啊,你爹是在黃河上這麽起義的,看著學學吧。

一個說:孫啊,你爺爺我就是這樣要飯,開局一個碗,最後當了皇帝的,你也來一次就好了,簡單吧。

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偏偏仔細一想還沒有任何問題,真的是長輩留下的完美後路,隻看子孫的能力高低。

朱標決定不再思考這個問題。

“既然喜歡明王,既然和他有約定,你該去找韓林兒,吸引我的注意幹嘛?要報仇,還是要求情?”

“應運而生,當順運而行。”

“詭辯。”

“當真如此啊!”石人急了,試圖向前再跳幾下,被扇柄牢牢擋下,“我也去看過小明王,他身上已毫無龍氣,人又軟弱,再無可能登臨大寶,我,我不可能逆天而行,隻有遵循指引……”

“什麽指引?”

“鍾山龍脈不久前從地底而出,抬過一次頭。天下水族都說,是有人斬了蛟龍。但我知道區區黑蛟龍脈是不會放在眼裏的,它動手一定是為了主人,所以就日夜兼程趕來。”

到現在石人的說辭還能夠自圓,它的顧慮朱標也能理解,若是一開始直說,沒有經曆過夢中一切的朱標隻會比現在更加警惕。

見朱標不再問問題了,石人愈發緊張,沉默比憤怒要可怕多了。

它在時間不長的妖生中總結了一個道理,人類真要做絕事情時,往往是十分平靜的:“殿下,即使您不接納我,我之前的承諾也不會作廢。”

“我還很年輕。”

此話一出,石人的石頭心咯噔一響,難過和沮喪頃刻間席卷全身,覺得自己是沒戲了。

“我爹正值壯年。”朱標緩緩道,“起碼在我們這兩代人,都不需要你去做什麽。”

石人的眼睛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它在思考自己該撞在哪棵樹上。

“不過我很感謝你的,不,大家的夢。你的這個能力也是神通嗎?”

“不,不是的!是我自行領悟出的法術,借人記憶就可拉人入夢,若有殘魂則會如這次一般真實。”

“留下吧!”朱標果斷道。

留下吧——黃粱枕!冥想盆!

下副本!

別人求之不得的鎮國靈器放在小朱同學這裏,讓他重視的反而是另一個功能。

“我先回去同幾位先生商量一下,最後決定你住到哪裏去。”

真相大白了,石人是上趕著來貼的,黏在這裏不肯走,自然是聽之任之,連連點頭,表示怎麽安排都可以。

朱標帶著麵條走了,封印既然破除,黃修竹也得以進來,看著大鬆一口氣的石人不懷好意地笑笑。

“你看著憨厚老實,想不到都是裝出來的,我就說嘛,十三年的妖齡,何以分出百年道行去?”

他摘下鬥笠,端起茶壺來倒水喝,咂嘴道:“果然是個不可貌相的大騙子。”

石人不善言辭,知道自己的錯無法辯解,於是眼睛一閉裝死。

“以後就是一處的朋友了,過來吃點?”

所幸黃修竹畢竟是接近千年的大妖,隻說了一句就不再嘲弄他心中的小輩,從屋中的籮筐裏翻出一些瓜子花生請石人來吃。

石人也不像第一次見時目中無妖,恭敬請教道:“前輩,你是因為什麽尊公子為殿下的?”

“我?”黃修竹翹著二郎腿,一頭亂發下的眼睛瞥向石人,“我嘛,當然是為了我自己,黃鼠狼成精,你幾時見過大公無私的?”

“沒,沒見過。”

“対了。你圖的是使命,我為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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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府外。

“先生在家嗎?”朱標問門房。

一個仆從牽過朱標的馬,到後院去喂草料豆餅。

門房常見朱標,剛要跪下,被他製止,躬身道:“回殿下,老爺在家。”

“你幫我叫叫他,說我來了,在大堂等著。我不急,見他也別急。”

“是。”

朱標是世子,與平日裏來拜訪劉基的官員親朋們不同,可以直接進去,不用考慮禮數問題等在外麵。

過了一會兒,劉基出現在他麵前,穿戴整齊,不像才起,應是準備去處理公務,半路被朱標截胡。

“先生。”朱標看他毫不驚訝,早有準備的模樣,不由問道,“您是不是算出我醒了?”

“我沒算。”劉伯溫搖頭道,“你身負的氣運越來越多,已不是我能輕易算到的了。是張道長一大早來我這裏說的。”

“師父?那他現在在哪?”

“走了。他守你兩個月憋壞了,和鎮妖處王道長約著出城釣魚去了。”

“好吧,我回頭再去謝師父。”朱標坐下道,“先生,我去見石人了,原來它的事另有隱情。”

“我知道。”劉基笑了。

“您知道?”

“如果它能實現願望,它不配做靈物,凡是號稱能滿足超脫世事要求的,不是邪魔就是惡鬼。陰陽輪回,世間種種,自萬年前就有了說法,怎麽會是一個石人能打破的。”

“那我的酆都和城隍……”朱標聞言皺眉。

“陰極轉陽,萬年不變,萬年有變。”劉基道,“既然有了殿下你這麽一個變數,那還關誰什麽事呢?”

說話大喘氣的討厭趣味。

朱標習慣了他這樣的作風,也沒抱怨什麽,問道:“我覺得石人不適合呆在鎮妖處,先生怎麽看,它去哪裏好?”

“石人這次騙你。”劉基說到一半,笑著改口,“石人這次騙了我們大家,雖然不対,但初心和結果都是好的,它是難得的鎮國靈物,該留在應天,酆都也去不得。”

“你是說在王府?”朱標站起來走了幾步,“我不信它。我入夢一次,完全能理解它和韓山童的感情,若我是石人,難保不會去扶持韓林兒。”

“可殿下不是。”劉基道,“殿下是人,焉知魚之樂?”

“……就算我同意,我爹和我的疑心程度裏還要隔著三個朱棣呢。”

“四公子?”即使劉基智算通天,対這個形容也一頭霧水。

“反正是不行的。立國以後,我們和紅巾軍之間總要劃清距離。我爹現在就不太喜歡石人,以後更看不上它。要論鎮國,在他麵前石人什麽也不是。”

劉基歎了口氣:“那就再放寬些,讓它去燕雀湖吧。”

“為何去那兒?”這次輪到朱標聽不懂了,燕雀湖在應天城外,和他們商量的去處八竿子打不著關係,把石人安排到那裏做什麽。

“燕雀湖鍾阜龍蟠,乃帝王之宅,前些天王爺與我商量過,要填湖造陸,於此處修建一座皇宮,稱為紫禁城。”

“填湖造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標驚訝道:“可那裏住著烏品寧萬等水族,還有數千鳥類棲息,雄姿秀麗,風光怡人,怎麽能填掉?再者說,燕雀湖占地頗廣,填湖至少要征調幾十萬民工,土石需要多少更是算不出來,為什麽不另選一處,修在平地上?”

“不能改,這是風水。”劉基道,“紫禁城不是專為王爺和殿下修的,以後數代帝王皆要居住,不可不慮,堪輿卦象說在哪兒,就得在哪兒。”

一口氣漸漸堵在朱標的心上。

“……燕雀湖裏還有位神秘的殿下,你要怎麽說服他?”

“不用說服。”劉基不以為然,說道,“這裏是應天,人氣龍氣昌盛,他鬥不過我們,大不了殺了便是。”

“你!”朱標頭都大了,“他為我引薦師父,烏品等在我年幼時處處幫忙,如今也聽我差使,我怎麽能恩將仇報?”

“殿下,禮下於人,將有所求。”

“是!他當然有求與我,求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家!”

劉基也站起來了,皺眉勸道:“殿下,這件事和以往的都不同,不是隻關殿下一人而已,看似為了天家,實則為了天下。你是他們的朋友,可吳王世子不是,在其位而謀其政,不能任性。”

早上才対石人說了類似道理的朱標,現在被同樣的話教訓。

堵在心上的氣瞬間放大了,怒氣和自責湧上來,慚愧和迷茫攪在一處,劉基一直都有的做事方式在這時不能被朱標所包容了。

他脫口道:“在其職盡其責,先生明知道石人是在騙我,為什麽不坦言相告,而非要故弄玄虛,這難道就是臣子該做的事嗎?”

劉基愣住了。

說完這句話,朱標有點後悔,看也不看劉基,拂袖而去,從下人那裏奪了馬,一路疾馳回府。

為了不降低速度,他甚至寧願繞遠路,從百姓不多的地方回來。

到了院中,朱標站在廊下停住,記憶不斷翻湧上來,走馬燈般的連續閃過。

他知道自己衝動了,但是他的腦子裏已經亂成一團,沒有辦法再理性思考。

喝了一整壺涼茶,朱標強行冷靜下來,告訴自己現在應該做的是去給爹和娘問安,至於其他的事可以回來再想。

隻要睡上一覺,沒有什麽是無法解決的。

他剛出了門,魏忠德迎麵走來,手裏捧一封快報:“主子,這是拱衛司在您剛走後就遞來的。”

朱標拆開信一目十行。

陳善於今早在獄中自盡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