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還有先生不知道的事?”

劉伯溫笑了,一拍朱標的後腦勺:“我又不是神仙,怎麽會全知全能。”

朱標道:“我爹沒特地說過,他應該是看不上這個人。”

“看不上就好。”鄒普勝鬆了口氣,“就怕惦記著。”

“問題不大,我回去說一聲。”朱標樂意幫這個忙,他也好奇陳善現在怎麽樣,“如果我爹同意了,那麽就今晚見吧,鄒先生。”

“他的情況畢竟特殊,知道的人越少,越不留話柄。”劉基道,“我給你們留門。”

鄒普勝點點頭。他本是陳漢的太師,如果大大咧咧去見陳漢的太子,太缺心眼。朱標願意遷就他再好不過了。

“那麽我先回去問問。”朱標起身,“二位先生不用送了,等我消息就好。”

對於朱標突然提出的要求,朱元璋有點驚訝,從敵國俘虜來的太子,這個身份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間接促成事情的是鄒普勝,問題可就微妙起來了。

他住在劉伯溫那裏,看似是萬事不愁,實則劉府附近已徘徊著許多往日沒有的密探。出於對劉基能把握事態的信任,朱元璋才並沒在裏麵安插什麽人,隻於外圍監視,保持小規模的提防。

和陳善不同,鄒普勝參加了酆都一戰,算是立功,對陳友諒之死也沒有恨意,然而以他原本的身份和尚未明確效忠的心態,又不算完全能讓人放心,所以處境才會如此尷尬。

可是標兒想去……

“這樣。”朱元璋妥協了,“咱同意你帶著鄒普勝見陳善,不過他們兩個身上要是出了問題,咱就怪罪你。”

這是一種特別的鍛煉,朱標很快就答應了。

太陽慢慢從遠山的邊緣落下去,獨屬於夜晚的涼爽消除掉白日的燥熱,蟲子開始鳴叫,月亮探出來,照了一點銀光在路麵上。

從後門悄悄出去,朱標獨自一人前往約定的地方,在那裏看見了似乎早就在等著的鄒普勝。

他特地穿了深色的衣服,原地背著手打轉,看見朱標,立馬迎了上來。

“公子!你來了,我們怎麽走?”

“坐船。”朱標一指身旁潺潺流水,“我雇了一條船,馬上就到。”

等船來了,鄒普勝才發現它和自己想像中的有點區別。

來的是一隻烏龜,朝他們遊過來時,它的身體慢慢變大,最後足有馬車大小。

烏品停下來,前半身爬上岸:“公子,好久不見,請快上來吧。這位先生也請快些。”

全程沒有任何攀談與客套,大家都很急,急著路上不被人發現,急著多擠出點時間。

等到了地方,月亮已經完全升起來了,半彎殘月,如同勾子一樣,鄒普勝抬頭一看,就被它勾住了心緒,呆呆仰望著。

朱標見狀歎了口氣,鄒普勝哪裏都好,就是容易悲春傷秋,他拽了拽他的袖子,扯他從龜殼上下去。

門口的侍衛們已經被吳策傳了消息,簡單查看朱標的令牌信物後,就開了鐵門請他們進去。

因為朱元璋並沒太把陳善當回事的原因,這裏也就不是一個單獨的牢房,同時還關著很多別的犯人,雜七雜八的都有,說不清是什麽罪,又是哪裏的俘虜。

鄒普勝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還沒朱標有經驗,亦步亦趨跟著他走。

昏黑的空間裏,朱標一手拿盞油燈,一手擋在火苗上,防止風把它吹滅,穩步前行,憑他自己的眼力是不需要光的,拿這個主要是為了身後的鄒普勝。

“四十九,五十一,五十二……”

朱標在五十三號門口停下來,從口袋掏出鑰匙打開牢門,示意鄒普勝先進去。

鄒普勝接過油燈,深吸一口氣,慢慢一步步踏進去了。

屋子不大不小,還算幹淨,也不潮濕,靠外的牆上有一個窗子,用鐵欄杆固定著,月光穿進來,在地上灑出分割好的亮光。

能有這樣的環境已經很不錯了,不管是什麽身份的人,都不應該指望監獄裏的日子有多好過。

地上鋪著層幹草,大約是麥秸杆,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聲音不好聽,而且在夜裏顯得恐怖。

角落裏有人低問道:“是誰?”

鄒普勝把燈往前一推,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

陳善坐在那裏,被光晃到,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來,可是又盡力睜大,想看清楚是誰會來找自己這個階下囚。

他身上穿的,還是原先那件衣服,華貴的絲綢上沾著大片血跡與塵土,冠冕早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頭發裏夾雜許多草屑,看起來既淩亂,又落魄。

“……太師?”

“莫要叫我太師。”鄒普勝歎了口氣,隨手把燈放在窗台上,坐下來道,“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鄒先生。”

相同的對話再次發生,不免讓人想到那夜的鄱陽湖船上。

隻是他們的心情不同以往了。

兩人相視無言,都明白這次見麵的難得,可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到嘴邊,連張開口都做不到。

說些什麽呢?

說你我的故人嗎?我們相識僅僅因為一個人,他是你的父親,我的仇人。

說你我的故國嗎?你的故國已不是我的。

說你我的變化嗎?那全是痛苦的回憶。

朱標沒有進去,他在過道裏站著,默默打量陳善,發現他的溫吞和忍讓,與鄒普勝相似。

“鄒先生,你的處境如何?”過了很久,陳善問道,“有沒有入仕?做的什麽官?”

鄒普勝搖搖頭:“我沒投誠。”

“沒有?”陳善嚇了一跳,他見了老朱同誌一麵,就知道他不是好脾氣的人,“怎麽會沒有呢?”

“因為我還沒想明白自己要做什麽,願意做什麽,能做什麽。”

他從沒對別人說過這個苦惱,劉基心裏清楚但尊重他,沒有提過,不知道為何,麵對著陳善,竟然就說出來了。

陳善用明顯愧疚的目光盯著鄒普勝。

“我總能想明白的。”鄒普勝勉強一笑,“男子漢大丈夫,一直抑鬱不振,叫人恥笑。”

“人生在世,誰能輕易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呢?”陳善歎道,“不瞞先生說,到了如今這步,我才終於能稍微看清楚從前。”

“很多事情本不必在意,我卻叫它們浪費了我的時間。很多人沒有價值,我卻把他們放在心上。”陳善一字字道,“錯了,都錯了,如果能重來一次……”

他沒接著說,片刻後,才接著道:“不會再有機會了。但是先生——你還可以重來,你們修士的壽命本來就長,把從前忘了吧,先生!”

“……我將這一位介紹給你。”鄒普勝又是避而不答,扭頭向外麵看去,卻看了個空,朱標已不在那裏。

陳善跟著他看過去,也什麽都沒看見。

“公子?”鄒普勝站起來走到長廊裏喊了幾聲,除卻其他囚犯們不滿的聲音外,無人應答。

陳善自嘲道:“他也許是嫌棄我這樣矯情,所以走了吧。呆在這裏容易受牽連,走了不是也好?”

“不會。”鄒普勝道,“他不是那樣的人,何況他也絕不會受到牽連。”

“如此確信,看來先生交到了朋友。”陳善道,“恭喜先生。”

“我為你講講罷。”

鄒普勝把朱標的身份,自己怎麽樣遇到他,怎麽去酆都城,城裏如何,自己又怎樣幫忙,全講了一遍。

“一開始對這位公子,其實我是有些防備的。”鄒普勝道,“尤其見他那樣冷漠,根本不為夜明、木小一的事情所觸動,我以為他是個和陳友諒一樣利益至上的人。”

對於鄒普勝的意見,陳善沒說話。聽完酆都裏的事情,他很難再去反駁什麽,他隻知道自己的父親與高百齡合作,卻不知道他們背地裏竟做出這些。

“可是後來,他的表現非常好。”鄒普勝道,“他明顯對太平樓裏發生的事情不滿、憤怒,卻也保持理智想了最好的辦法。聽到牛頭馬麵給的信息,用人不疑,主動追求變數,獨自潛入狐妖小樓,一樁樁一件件,都證明其能力非凡。”

“難怪先生如此推崇。”陳善道,“他是個完美的繼承人。”

“正是。”鄒普勝道,“能力出眾而寬厚仁慈,體貼百姓而禮賢下士,手段果決而留有餘地,最可怕的是,他還年紀尚小。以後他能給天下的究竟是什麽,恐怕誰也想不出來。”

“那麽——他的父親呢?”陳善沉默著點點頭,終於還是抑製不住內心衝動,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鄒普勝愣了一下:“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我不知道,但是他允許他帶我來見你。我能不投誠而自由活動,也是因為與他的關係。”

“真好,真好。”

陳善死了一般寂靜的眼睛裏,第一次表露出情緒,是羨慕。

他突然想起什麽,好像被調動了全身的力氣,急切而瘋狂地問:“先生,父皇他,不,我父親他究竟更喜歡誰?是弟弟還是我?為什麽朱元璋會說我誤會了父親的意思?”

鄒普勝道:“是你。”

“真的?”

鄒普勝肯定道:“當然是真的。”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我?我這麽懦弱,這麽無能,半點不如弟弟勇武,怎麽會是我?”

鄒普勝驚異道:“為什麽不呢!你是他的第一個兒子,是嫡長子,陽煦山立,聞融敦厚,平易近人,他怎麽會不喜歡你?”

“父親總是嫌我溫吞,不能服眾。”陳善道,“弟弟雖然還年輕,但是在軍中已有威望,有人支持,也……”

“他對你嚴厲,是要你進步。至於你弟弟,那是他的母家在暗中造勢,與他有什麽幹係?”鄒普勝歎道,“你未免太高看他,又低看了自己。”

“我……”

“亂世用重典。結束亂世以後,就該休養生息,選擇的君王不能窮兵黷武,不能恣意妄為,不能暴虐殘酷,而且還需能夠安撫文臣武將,仁君最為合適。”

鄒普勝頓了頓,接著道:“你就是他心中的仁君。”

陳善呆呆坐著,哭出了聲,從陳友諒死後的,他的羞愧、痛苦、擔憂、麻木、掙紮和偽裝,全都從淚裏宣泄出來。

淚水像是別人的,把胸前的衣服灑濕。他無法再感受到身邊的一切,牆壁、幹草、月光、鄒普勝的聲音、自己的存在,都變得模糊起來。

他覺得自己就像鋪在地上的麥秸杆,輕輕一彎就會折斷,而他的生命和未來,全部牽扯在了成線的淚珠上,墜在上麵,讓每一滴淚水都沉重無比。

“我對不起父皇……我應該,應該逃走的,可是我又怎麽能走……”

朱標坐在屋頂上,把他們的談話一字不落地聽著,把他們的動作從頭到尾看著。

現在,哭嚎聲也清晰傳入耳朵。

他望著秦淮河上的夜景。

月如彎鉤,是不是也有些勾住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