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仙鎮喝茶聽書之後,林延潮即從朱仙鎮北上到了開封城。

這開封是當時明朝的一線城市,僅次於京師,南直隸,與蘇杭相較都不多讓。

開封府所轄四州二十八縣,人口在萬曆年之際,達到頂峰,幾近兩百萬。而反觀臨府歸德府人口隻有三十萬。

入城之際,林延潮看著整個開封城池,這座城全部包磚,異常雄壯。

有詩雲開封城之雄偉。

萬難雲連,屹屹言言,望若列嶂,壯都會也。登城樓而遠望,太行嵩室,居然在幾案間,大河湯湯,僅如衣帶。

但林延潮進入城池,見此繁華景象,頓生感觸,誰會想到幾十年後,李自成會挖開開封大堤,水淹開封。

盛極至衰,不過六十年。

開封除了繁華,還有一特點就是藩王多。

時言,天下藩封數汴中。

十五藩王都住開封,其中最有名就是周王府。沒錯,就是林延潮得罪的那個周王。

開封城城周二十裏,周王府占據開封城五分之一。周王府府周九裏,而歸德府府城商丘城周隻有七裏。

周王府可謂城中之城。

至嘉靖年,周王府已有三十九郡王,郡王府也設城中,此外還有儀賓府(郡主駙馬),故而開封城裏可謂是王府林立。

大街小巷上,王府、鄉紳牌坊魚鱗相次,滿城街巷不可計數,這等繁華之狀,比兩京也不遜色多少。

林延潮入城之後,無暇閑逛。眾弟子們以為有袁家三兄弟這層關係,林延潮會去布政司先拜見左布政使龔大器。

但林延潮卻沒有去布政司,而是來到了城裏鼓樓附近。

在古代城池裏,鼓樓一般是城池最繁華之處。

開封鼓樓也不例外,酒樓飯莊林立,街上望去賓客滿座,清唱妓女倚欄彈唱,至於普通打扮的老百姓們也能在街邊小食裏,吃上一碗羊肉麵,或者豬肉湯飯。

這樣的攤子隨打隨收,吃完了一桌接著又來一桌客人,爐子裏的炊煙燒得旺旺的,一案一案熱氣騰騰的麵食從廚房裏端出。

悠悠轉轉,在不經意間,開封城展示了他最繁華的一麵。

不久眾人到了大相國寺,此寺天下聞名,也是水滸傳裏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地方。

大相國寺這座千年古刹,也是開封第一寺,寺裏有僧舍兩三百間,住得都是南來北往的香客。

大相國寺旁一座三進的院舍裏,林延潮與眾人來至這裏。

展明進去通報後,不久就有兩個人迎了出來,這二人看得十分精幹。一見林延潮即是道:“小人接到府台大人的信後,就將院裏打掃幹淨,就等著司馬老爺大駕光臨了。”

林延潮點了點頭,這二人引林延潮進了院舍。

這院舍實際上就是歸德在開封的‘駐省辦’,但凡府裏來省城公幹的官員,一般都住這裏。

在官員長隨裏,有一等人稱為‘坐省長隨’,或是‘坐府長隨’。

在官員上任初,都會買本類似於《為官須知》之類的書。

書裏介紹‘坐省長隨’,就是凡坐省家人,須用省中土著之人,取其熟習聲音相通之意,其各上司三節兩壽、水幹禮物以及喜慶大事,一得確信,要預為具稟;官長有升遷降調之信,十天要報一次;如有奏稿要件,要抄稿送呈。

而“坐府者與坐省相同”,包括府署一動一靜,都要打聽明白。

坐省長隨就是在省城打聽消息,為上司辦事,省裏有什麽風吹草動要立即報告。

充任坐省長隨之人,要兩點,一是要足夠精幹狡黠,八麵玲瓏,二是要善於拉關係,省裏官員的家人、幕友、吏胥都要盡力巴結。

這二人就是歸德府的坐省長隨,但他們並非是付知遠請的,也是不是上一任知府所用,而是上上任知府的班底。

官場上都說‘官轉吏不轉’,‘官轉幕不轉’,實際上有時也是‘官轉長隨不轉’。

如這兩名坐省長隨,實際上已成為府衙裏不可缺少的吏員了。

每任知府上省城與省裏打交道,都要靠這班人,利用他們的關係,來為自己辦事。久而久之他們就成了久任。但他們畢竟不是朝廷官吏,所以俸祿不是從府衙裏給,都是知府的私下支出,至於這錢從哪裏來,就自己看了。

當然林延潮也是有自己的‘坐省長隨’,但他這一次是奉了付知遠的命,來開封公幹,也就不好繞開他的人,與省裏打交道。

林延潮隨二人來院舍,院舍坐東向西。院舍外的一條頗為繁華的小巷,故而臨巷的倒座是一間打銀鋪,臨巷還有胭脂店,香鋪,燭店。

院舍裏是已經打掃幹淨,隻是屋舍看得頗為破舊。

林延潮來至廳裏坐下,見狀不由問道:“廳裏所用器具怎麽不齊?”

兩名坐省長隨都是歎氣,一人道:“還有什麽辦法?司馬老爺代署府事時,府裏再窮,也沒有短少我們銀子,但新太尊就任後,這錢就常拖著,我們若不是將院裏的東西當掉一點,連這租來的院舍都要給人收回去了。”

林延潮聞言不由失笑道:“原來是這事,別說你們,之前府裏連官吏的薪俸都發不出。”

說完林延潮向陳濟川點點頭,陳濟川會意,命人取了一封三百兩的銀子。

二人看得頓時雙眼放光,驚喜道:“司馬老爺這是?”

林延潮道:“這是太尊給你們的,我們歸德是窮地方,不比其他河南各府。你們二人在開封辦事,要多替府裏擔待著點,不能不拿錢就不辦事。”

二人拿到錢後,滿臉都是笑,連連道:“司馬老爺說得是,我等都是盡力盡心,既為了太尊,更為了司馬。”

林延潮肅然道:“拿了錢就去當鋪裏將物件都贖回來,你們先安置我的隨人,一會還要問你們的話。”

二人稱是,一邊手腳麻利地布置,一邊給林延潮端茶倒水。茶是好茶,上等陽羨茶。

二人辦事都很精幹,不一會收拾妥當,二人都來林延潮麵上聽訓。

林延潮放下茶碗問道:“近來省城裏有什麽動靜?”

兩人中年長之人名為王景為,他開口道:“主要還是潞王就藩的事,不說別的,僅是修建璐王府就要近七十萬兩銀子,這筆錢僅從藩庫支出,是遠遠不夠的,將來肯定要攤至下麵各府的頭上。除了銀子,還有藩王食田,鹽課,這也要各府來攤。”

另一人名為陸學右,他開口道:“十指都有長短,咱們河南各府也有貧富,到時肯定不是平均攤派的。”

“眼下各府都派佐貳官來省城裏活動,他們都在哭窮,想要省內給自己府裏少攤派一些,如此就往其他各府多攤派些。不過這是各府裏的打算,司裏有什麽考量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本官正是因此事來開封。”

王景為,陸學右聞言都是喜道:“那就好了,眼下各府都在巡撫,藩司那爭,若是最後他們爭贏了,將修王府的銀子,食田都攤派到我們府上,那可就糟了。所以我們也不能落於人後啊。”

“是啊,我們雖然都知道府裏沒錢,但是省裏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啊。若是真攤派到我們府裏,那麽可是老百姓遭殃了。”

林延潮聞言笑著道:“你們二人還真是為國為民。”

王景為,陸學右皆道:“為了府裏老百姓,也是為了太尊與司馬老爺。”

林延潮道:“可是……可是這去省裏走關係,走來走去,各府你多些,我少些有什麽用?最後出錢出田的還不是我們河南的百姓?省裏,不向戶部,不向皇上那爭一爭嗎?把這修建王府的銀子,藩王食田,鹽課都減一減?這比強行攤派至各府頭上有用多了?”

王景為,陸學右二人對視一眼。王景為道:“這事省裏沒有明說。都說自古天意高難測,不說我們,恐怕就是省內,甚至戶部的部堂都猜不準皇上的心思。”

“那這麽說還是看我們各府了?”

二人道:“是。太尊之前也吩咐我們了,他說讓我們幫司馬,能多爭一分銀子是一分,多一畝田是一畝田。”

林延潮沒說什麽,付知遠與各府官員的打算都是一般,力爭為自己府裏的百姓少開銷一些,算是自掃門前雪吧。

王景為道:“司馬老爺,我們還打探到一事,省內命開封府,盤查清理各府積欠,凡拖欠藩司的稅銀,輕齎銀都要追討,若有繼續不繳者,就地停職!”

陸學右道:“以往我們歸德府拖欠最多,已累三年,今年若是不清帳,到時太尊,司馬都要被問罪啊!小人還請司馬早作打算,必要時該托人時就托人。”

王景為補了一句道:“司馬若是需要,小人這邊可以立即給你安排,絕對是可以在藩台,撫台麵前能說得上話的。”

林延潮笑了笑道:“這倒是不必,你們在附近給我安好好酒席就是。至於所請之人,我都已擬好帖子了。”

說完林延潮命陳濟川拿出一疊厚厚的帖子。

事實上林延潮這一次不是空手來開封的,隨身所攜的還有淤田的田契。

王景為,陸學右沒料到林延潮早有安排,當即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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