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裏,張家父子的閑聊,已是成為習慣。張居正禦下甚嚴,對幾個兒子管教得也十分嚴格。

張敬修穩重,張嗣修豁達,張懋修眼光犀利,雖有些急躁,但言語也是頗為深刻。

但這一次先開口的卻是張敬修。

張敬修拿書審視了半日,最後向張居正道:“不談此刊用宋體字刻書,且看這半文半白之語,也知其粗淺,其與攤邊三國演義,西遊記有什麽兩樣。”

事功刊的文體,林延潮創刊時就是為了貼近普通百姓而作的。但在文化人的眼中,就覺得這樣的文章很‘水’。

放在今天就是灌水大王。

張嗣修道:“我倒不這麽以為,半文半白之語,貼近百姓,就算是販夫走卒也可看得懂。”

“但格調卻降了。”

“降格調就是不曲高和寡。”張嗣修道。

聽二人議論,張居正沒有言語。

張懋修問:“爹,你以為如何?”

張居正道:“你們看了刊末石簣山人的雜評了嗎?”

數子一愣,皆表示沒有注意。

因為正刊是林延潮所講的事功經學,別人拿到事功刊當然會注目於此,但附於刊末的雜評是由他人所書寫的。

大家都自不會太關注。

三子重新看了一遍。

張敬修倒是奇道:“這石簣山人是何人?也不用真名,豈不是藏頭露尾,與其如此倒不如寫個‘佚名’二字。”

張嗣修道:“你看這石簣山人所言,當大興教化,真有見地。”

“他言當今天下,為天子牧萬民之官,逾兩萬;承孔孟之義,今生員者,不下三十萬;而讀書識字者,浩浩三百萬眾。”

“此多乎?不多也。僅以戶部有籍在冊丁口記,我大明有民六千萬。讀書人多乎?實不多也。”

“若天下能有千萬人,行聖人之教,大同之世可及。”

看到這裏,張懋修斥道:“一派胡言,不過三十萬生員,已是舉國養之,若千萬生員,生民何計?”

張嗣修道:“你往下看。”

“此不易也,但若天下百姓,人人能讀書識字,聞聖人之教,十人中隻要有一二人能行之,亦大同也。”

看到這裏,張家三子都不說話。

下麵這石簣山人繼續言道,本刊之宗旨在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匹夫不明聖賢之教,如何知其責?故而務天下之興,文教為先。

張懋修驚道:“這石簣山人不會就是林宗海吧!”

張敬修道:“不,此人文風與林三元相迥異,應是他門生。”

三人一並看向張居正問道:“爹為何要我們看此文。”

張居正道:“此策吾當奏明天子行之!”

三人一聽不由訝然,張居正居然這麽快就作了決定。

張敬修道:“爹,此事是不是緩一緩,之前盡革親族冒免丁糧之事,共清出人丁四萬餘,民間和朝堂上議論還未繼續。另遼東,山西各省,馬上就要奏報去年清丈田畝之效,當務之急是不是以清丈之事為先?”

張居正聞言笑著道:“你們可知我,要推行文教用意何在?”

三人都是不語。

張居正道:“清丈,冒免之事,皆是變法之法,既是變法,就不免有人攻訐。但興以文教之事,會有人反對嗎?”

三人一聽皆是恍然。

張懋修道:“爹,此舉實在是高明,教化之事乃順應人心之舉,亦可成全美名。”

張嗣修細思道:“爹,我算是有些明白事功之學。”

“兄長怎麽說?”張懋修問道。

“利人利己是為功啊。要利人利己,就要求同。我本以為林三元此事功之刊,一上來會先攻訐理學,心學,以豎旗幟,但沒料到此刊卻提倡興以教化。理學講格物致知,心學也講察己明道,事功學更講以學為功,此都需以教化為先,此策就是朝堂上再古板的大臣,也會讚成的。”

“此刊可謂先聲奪人啊!”張敬修也是點了點頭。

張懋修仍道:“不過林延潮說興以教化,推廣至天下萬民,如何能興?如何能教?說得好聽,興以教化的銀子又從何而來,若無具體之法,此策不過想當然爾。林延潮整日講經世致用嗎?口號講得好,但如何落在實處,卻一字不提。這樣的話,我也能說出一車來。”

眾人都是大笑。

張嗣修在旁看張居正臉色問道:“莫非爹有起複林三元之意?”

張居正緩緩點頭道:“確有此慮。三軍易得,一將難求。”

張敬修馬上表示反對道:“爹,林宗海因矯旨之事得罪了我們,雖屢次主動上門示好,但就這麽起複,不是便宜他。我看這教化之事,還是另請大臣為之。”

張嗣修道:“可是林三元既提其法,胸中自有可行之策,如不用他,朝堂上有哪個大臣可以勝任?”

“朝堂上那麽多官員,就無一二勝任嗎?”張敬修與張嗣修辯論了一陣。

這時張懋修卻道:“爹,我倒是以為,我們可以起複林三元。”

張敬修,張嗣修都是奇怪,張懋修與林延潮不睦,為何這個場合反而替他說話了。

張居正眯著眼睛,搖了搖頭。

張懋修笑著對他兩位兄長道:“林宗海既提興教化之事,就讓他去辦,將他調至禮部,或者是外放出京都行,無論是什麽,都比他任日講官來得好。”

兩位兄長聞言都是恍然道:“這不是明升暗降?”

張懋修笑著道:“不錯,此一舉三得之策,一來以示我們寬厚,不計林宗海前過,天子覺得爹寬宏大度,二將林宗海調離日講官,也免得日後成為心腹大患,三來兄長就可順理成章補為日講官了。”

張居正聽了沒有言語。

次日。

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炌上奏天子,察詹事府中允,翰林院講讀林延潮,行事不周,矯意而為,但念其出於公允謀國之心,著罰俸一年為誡。

左都禦史陳炌的奏章一上,次日天子就是批複了奏章。

並在奏章裏寫上一行朱批,林延潮為官以來戰戰兢兢,恪盡職守,事朕甚恭,雖有小過,但不掩其勞,即日起官複原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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