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二人就在席上坐下,林延潮作陪在一旁,師母添了一副碗筷,不過盡管是師母,但女人是沒辦法上桌的。

布完席麵,師母就離開了。

三菜一湯,簡簡單單,林誠義說多加兩菜,看來夫婦二人平日隻有一菜一湯啊!不過以林家對林誠義的重視來看,這倒不是怠慢,隻是揣測是林家家風如此,喜儉樸而不喜奢侈。

林延潮與來人高談闊論起來。

在談論中,來人身份林延潮也大體明了,此人名叫林世璧,乃是當朝正五品大員,通政司參議林炫的長子,他的爺爺乃是已過世的工部尚書林庭?。另外老尚書相公林庭機是他三叔公,南京工部尚書林燫,太平府知府林烴都是他的叔輩。這背景天子腳下的京城,都沒幾個衙內比他牛逼的。

背景牛逼也就算了,此人還不是那種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而才華橫溢啊。林世璧少年時即被視作神童,有鄉名,甚至被視為比幾位中進士的叔輩還要傑出,深受家裏重視,作的詩詞曲賦之詞,撰之成集,在士林間都很有影響力。

眾人皆以為林家要出再出一個進士,繼續科舉聯芳下去。

林世璧的神童之名,卻如流星般劃過,開始還有人以為又是一個方仲永,但他新作的詩詞,依舊受人吹捧。大家才知道,原來這小子偏科了。雖然偏得不太遠,從時文偏到詩賦上去了。

但是會試,鄉試是不考試貼詩的。

後來家人發現,林世璧越來越不對勁,整日不宅在家裏讀書進取,而是出外飲酒高歌,以結交三教九流為樂事。這番不肯進取功名,整日醉心於詩詞的樣子,令他父親,家裏長輩都恨鐵不成鋼,最後把他禁足在祖宅讀書,不許再於朋友詩詞唱和。

林世璧不怕禁足,卻怕找不到誌趣相投的朋友喝酒。正好林誠義搬到祖宅居住,林世璧就找上了他喝酒。

林誠義與林世璧在席上聊得都是詩詞歌賦。

席麵上林世璧言談直率,頗見真性情,真有股魏晉名士的風流。在理學約束下的大明,讀書人大多克己束禮,已是很少見到這樣的讀書人了。

林延潮看林世璧,想到孔子的話,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大意就是找不到行為合乎中庸的人,作朋友,就與狂狷者交往。狂者敢做敢為,大所有為;狷者清高自守,有所不為。

林世璧大概就是這樣的狂狷之輩。

兩人談話都是詩賦,林延潮這方麵肚子裏墨水本來就少。

不過插不了話,就不插話,就算能插話,也別在別人麵前賣弄點什麽,那很俗。林延潮也沒想表現自己,林世璧雖是衙內中的衙內,但自己行的正坐得直,沒什麽好巴結的,拿他當一個紈絝子弟看待就好。

不過也不要作出沒有見過世麵的樣子,還丟了林誠義的顏麵。反正自己年紀小,那就做低伏小吧,殷勤地給林誠義和林大才子添茶倒酒就是,不給人留下個壞印象就行了。

正所謂訥於言而敏於行,孔夫子的話,時時刻刻照耀我前進啊。

酒席過半,一名仆人走進來對林世璧道:“少爺,二叔爺回來了,老相公請你去見見。”

“不去,不去,見了也是那一番老話。”林世璧當下道。

仆人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林世璧見林延潮道:“這想必就是,將世兄推薦給胡提學的弟子吧。”

林誠義笑著道:“是啊。”

“你眼下在讀什麽書?”

“論語,論語章句。”

林世璧歎道:“又是一個深受八股之害的孩童,八股之害甚於焚書,且敗壞人才,秦皇當年於鹹陽之郊,所坑者不過四百六十餘人也,但而今朝廷以八股取士,所害之人何止千千萬萬。”

聽林世璧這麽說,林延潮不免有些不爽,眼下他讀八股文正起勁了,卻突然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心想這人竟抨擊我最愛的八股文,若不是看在你是林家子弟的份上,定要反擊。

林誠義也是道:“我弟子正誌於舉業,你這麽說有害無益。”

“世兄,我不過是早日點醒夢中人罷了,若非我肯專心舉業,今日又豈止一個秀才。不是我不願,隻是我不取罷了。”

說到這裏林世璧又向林延潮問道:“你現在在哪裏讀書?眼下業師是誰?”

林延潮答道:“在濂江書院,業師姓林諱燎。”

林世璧喝了點酒,說話之間更狂放道:“林垠那個老學究啊,此人迂腐的緊,沒什麽好共語的,至於林燎不過我學弟,此等割裂經義以為能事之輩,就更不用談了。”

這是出言攻擊了,不論如何林延潮都要還擊,以捍衛老師的顏麵,這也是弟子應做的事。

林延潮當下道:“世叔此言差矣,山長與林先生,都是有德君子,有道之士,小侄在他們那獲益良多,實不容世叔如此詆毀。”

說完林延潮從袖子,將林世璧的銀錠取了出來,放在桌上道:“世叔饋贈,小侄受之有愧,眼下原物奉還,還請恕罪。”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沒有脾氣和主見,傷害了自己的師長朋友,就是要挺身而出,撕破臉了也是在所不惜。

林世璧喝了一口酒,朗聲笑起道:“這少年人倒是還有點脾氣,我好意勸你罷了,還是放棄時文,跟我來學詩賦吧,我會從頭教你的。”

“多謝了,但我對你的詩賦沒有興趣。朝廷以八股取士,就算我詩詞有李白,杜甫之才,也是中不了舉人,進士。”

林世璧聽了臉色一冷道:“舉人,進士,大言不慚。林垠和林燎糊塗,教出來的弟子也是糊塗。”

林延潮道:“學生是糊塗,但是山長和講郎清譽,卻不容世叔這麽說。”

“好了,好了,”林誠義打圓場道,“延潮,世叔是長輩,你不可出言無狀,還不向世叔賠罪。”

林延潮聽林誠義的話道:“先生,弟子自是要道歉,但義之所在,弟子不認為自己有錯,若是他人,在弟子麵前詆毀先生,弟子也一並與之割袍斷義。”

林誠義聽了麵無表情,但心底還是很受用的,臉上還是斥怪林延潮道:“什麽割袍斷義,事分曲直,若是理虧在我,難道你也幫親不幫理嗎?”

“林兄,說得好,”林世璧一拍大腿道,“此當浮一大白,除了林兄,天下也無餘子在我眼底了,真是的先生聰明,但林兄的弟子太糊塗了,我要替你管教管教他。”

“管教?”林延潮道,“不知道世叔要怎麽管教啊?”

林世璧,林誠義都是哈哈一笑。林世璧道:“你這弟子倒是厲害,絲毫也不怯場。你不是說你不糊塗嗎?我考你幾題,你若是都能答出來,我就收回之前的話。”

“可以,但僅限經義。”林延潮一口堵住對方的話。對方詩賦都出版成集,士林傳唱了,他方才聽了此人與林誠義講了一通詩賦,自己連半個字都聽不懂,眼下就不要自取其辱了。

“四書?你不是怕我考你詩賦答不出來吧。”林世璧嘲諷道。林世璧心底向往唐詩宋詞,而不屑於八股文的虛詞,要他再談八股真是從心底不屑。

林延潮淡淡嘲諷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論漢唐,世叔說自己的詩賦很強,但寫得好與不好又沒有公論,而八股取士,誰高誰低一目了然。世叔屢試不第,早已失去銳氣,隻敢在詩賦上自吹自擂,以此來掩飾自己的不足,說到底都是心虛而已。”

“其實真正的原因,還是世叔怕經義上輸給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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