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賀兩名同學拿走林延潮的卷子後,當下一群人是圍了上來。

“樂無古今,惟同民者古今為能好也!這破題一句,餘兄高才,你看看毛病出在哪裏?”馬姓士子一時不敢擅自發言,推給了餘子遊。

餘子遊還算有幾分穩重道:“且容我三思一下。”

一旁黃碧友急切道:“有了,有了此言太籠統了,不能算佳句。”

“黃兄,你確定?”

黃碧友當下道:“當然了,我看此文到處都有破綻。”說著黃碧友從桌案上抽出一支筆來,在卷上虛點道:“你看,這裏,這裏,都是寫得是敗筆。”

黃碧友以一番師長的口氣說來,仿佛在教育弟子一般,若非卷子還要拿去抄錄,他早就在上麵批改了,但如此也不足以消除他的惡氣。

“黃兄,你確定你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來?”一人開口了,眾人看去卻是葉向高。

對於外舍第一,眾人還是保持足夠的恭敬。

兩次考試,眾人對葉向高的才學已由嫉妒,到十分佩服。

“請葉兄指點一下。”

葉向高道:“這初股說得很精彩,夫國不期於大小,期於好樂,了不欺於今古,期於同名。這並非是落大家的麵子,吾實話實說。”

“而且此文有魏晉餘韻,少有八股之虛詞,實乃佳文。”

葉向高這麽一說,眾人都沒話講了。

“這與延潮半個月前的卷子,簡直判若兩人,難道他在半月內,進步如飛?”

“是啊,這也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必有蹊蹺。”

“不用猜,此人故意耍我的,好一個扮豬吃老虎,我等都被騙了。”

眾人議論紛紛,這時候但聽輕咳兩聲。

“我說你們這麽看,可以先將卷子還給我嗎?卷子都弄皺了,一會拿去給齋夫抄錄,我就不好交代。”林延潮開口了。

從林延潮手裏奪去卷子的馬,賀兩位同窗,聽了麵紅耳赤。賀姓同窗將卷子還給林延潮後,作揖一禮即是紅著臉:“延潮兄,在下孟浪了。”

此人當場知錯就改,承認自己不是,這點也是難能可貴。林延潮也是作揖道:“賀兄,客氣了,同窗之間切磋學業,有什麽不對了。”

林延潮這一番話說得十分溫和,對於方才同窗的質疑,並沒有急於予以回擊,正是中正平和的君子之風。不少人都是暗中點頭。

反觀賀姓士子更是慚愧。

而馬姓士子仍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延潮兄,你也太不夠意思了,上一次朔望課,你是不是亂答的,想要戲弄我等?”

林延潮道:“馬兄誤會了,我怎麽會是這種人。”

“那為何你朔望課考得那麽差,以你今日的水平隨便寫寫也不至於如此。”

“馬兄,說得好,延潮兄,你一定要給我們個說法,否則就是看不起我們!”

“對!”外幾人在旁附和。

“既然諸位想知道其中訣竅,我就告訴你們。”

講堂裏一下子都安靜下來,眾人都是豎長了耳朵。

林延潮輕輕一笑道:“其實也沒什麽難的,因為這三道題是我蒙題,猜中的!”

講堂上一片安靜。

“猜對的?”

“你是說,你三道題都從《四書大題小題文府》裏蒙的?”

“是啊。”林延潮點點頭。

“不可能,你怎麽會好運氣,蒙對一題,也就算了,難道還連蒙對三題?”

林延潮笑著道:“你們誰有《大題小題文府》,我們一對就知?”

當下就有人跑到林燎那借了《大題小題文府》,厚厚一疊二十六冊,兩個人才捧來。馬姓士子道:“這裏題目最少一兩萬道,要隨便蒙中三題,幾乎不亦於大海撈針,延潮兄,你不是蒙題,是蒙人吧!”

林延潮笑了笑,不予回應。

不少同窗已是開始七手八腳地找起來,可是這書頁實在太多,幾個人又怎麽找得出。於是同窗們都是全體動員,一人手持一本書,在裏比對題目,翻書頁。

“不是這題。”

“這題也是不是。”

“我找到了,找到了!莊暴見孟子日,出自梁惠王篇下,破題樂無古今,惟同民者古今為能好也,果真是簡直一模一樣!”

題目找到後,眾人都圍了上去。

“這篇是涇野先生的狀元卷啊,正德三年的殿試所作,才想的我有幾分印象。”

涇野先生,名為呂柟,理學大宗師,以教書育人而聞名,書院不少弟子都讀過他的文章。

“是啊,下麵承題,起講也是如出一轍。”

一人拿著卷子橫了黃碧友一眼道:“方才是你說涇野先生的狀元卷,到處都是破綻,全是敗筆了。”

黃碧友臉一下白了,當下恨不得找個洞鑽下去,在場之前想要批林延潮卷子的同窗們,也是顏麵無光,若非黃碧友急於站出來擋槍,他們恐怕也要步此人的後塵。

“連鑒賞眼力,也配談八股?”又有一人嘲諷道。

黃碧友當下不敢再說了。

眾人目光又回到卷子上:“哦,不對,其中錯了幾處,不是文字上疏漏,但大意還是對的。”

“看來延潮兄,也並非全數背下,雖枝葉少了幾支,但主幹卻沒有差。”

當下又一人叫道:“我也找到了,這一介不以與人,這破題就是照抄的。”

於是‘真相’水落石出,三題都找到了,真是出自《四書大題小題文府》。

“延潮兄,你這本《四書大題小題文府》都背完了?”

“沒有啊,我是抽著背的,”林延潮道,“方才馬兄,不是說了嗎?我若真的是蒙題,而不是蒙人啊!”

馬姓士子本來想乘大家都沒有主意,偷偷溜出門去的,人都站在門沿邊了,但是林延潮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突然點到他。

“馬兄,你實在太不該了。”

馬姓士子嘿嘿笑了兩聲道:“我肚子有些疼,先去出恭,大家繼續啊。”

幾名與馬姓士子交好的同窗都掩麵,一個讀書人連臉都不要了,輸也就算了,還輸不起。

餘子遊上前道:“林兄,這樣也能蒙對題?不是此中有什麽訣竅,也好傳授我等。”

一旁陳行貴也是上前道:“是啊,是啊,林兄,不要吝嗇啊。”

林延潮笑著道:“真的是運氣好而已,實話實說,並非是有什麽訣竅,你看我隻是破題背下了,下麵的我也背得不全,若是下一次就沒那麽僥幸了。”

“這也倒是。”

“延潮兄,也總不能將整本幾十冊書都背下吧。”

也有人不屑地哼了一聲:“連這樣也能考第二,果真運氣太好。”

“是啊,會試,鄉試也規定,考生不可夾帶作弊,卻沒說不能默書啊,嘉靖年間有一人鄉試時,三場試題,盡錄坊刻,自破題,承題直到結題,不易一字,主考官還是翰林出身,居然沒看出來,結果也被取為舉人。”

“如此我等寒窗十年有什麽用,還不如去死記硬背好了。”

“誒,現在又不是嘉靖年了。”

同窗們聽了總算找到一個可以接受的答案,各自散去了,但彼此之間的議論仍未停下。

而林延潮待眾人走後,則是走到牆壁邊,齋夫將眾人的卷子重新貼上去。

此刻已是沒有一人欣賞,而林延潮駐足在牆邊,研究起葉向高,餘子遊的卷子,對著上麵縣學教諭的點評,一字一字地揣摩。

書屋內,早已是人去樓空,唯有林延潮一人還在勤學。

書屋外的亭子裏,餘子遊,陳行貴還有外舍裏幾個衙內們,聚在一處。眾人神色都有些不善。

一個衙內冷笑道:“莫非林延潮昨晚整整踩了一夜****,否則運氣也太他娘好了?”

陳行貴斜了一眼道:“這你也信,就算他踩了全府的****,也不可能這麽恰好蒙對這三題。”

餘子遊道:“陳兄,可是事實如此,我們卻不能不信,除非他背了全本的《大題小題文府》。”

餘子遊這麽一說,眾衙內異口同聲地道:“比起這個我更願意相信他昨晚踩了全省的****。”

“我就說這小子有些道行!”陳行貴用指頭在桌上一敲。

一個衙內道:“不錯,就算神童也不能在半月內背下整本《大題小題文府》。”

餘子遊沉吟道:“這麽說來,可以說得通的道理也隻有一個了!”

眾弟子相互看了一眼,一並點頭道:“對,他是作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