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福州會館離去後,顧憲成,魏允中二人都是麵色凝重。

顧憲成是一個很自傲的人,自認為除了王世貞外,老子文章天下第二,但見了林延潮這漕弊論後,頓時傲氣斂起。他離開福州會館後,立即閉門不出,回會館閉戶讀書,準備在會試時再與林延潮分個高下。

而魏允中卻是十分坦蕩的君子,且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對於這漕弊論十分佩服,與翁正春,葉向高相談後,對二人的才華也是驚歎不已。

這二人的才學,不說放在福建,就是放在其他各省也是有數的,但二人都坦言自己學問不如林延潮。

魏允中由此可知林延潮的才學高到什麽程度,當下回去後,與其弟魏允孚,還有同鄉楊鎬等士子聊了起來。

在南樂,魏允中,魏允孚兄弟二人,以及其兄魏允貞都十分有名,才華出眾,有南樂三魏之稱。

魏允貞已於萬曆五年中了進士,現任荊州推官,因敢於直言,被視為朝堂上的清流。

魏允中,魏允孚二人才華不遜色於其兄,並各自交遊,都有一幫交好的同試舉人,至於楊鎬就是他們交遊的好友。楊鎬字京甫,河南商丘人,此人文章雖不如魏氏兄弟,卻好兵事。

魏允孚讀了,魏允中默下的漕弊論後歎道:“此文述情陳事,言語平易,幾乎近俚,但意卻翻極高古,此人真是寫文章的大家。”

楊鎬則道:“此文斥吏政之暴,有石壕吏之歎,有捕蛇者說之鳴,無當今文章詞肥意瘠之弊,是如同過秦論般的絕唱啊!”

魏允中點點頭道:“難怪鳳州先生離京時。說此人文章直追蘇韓,十年之內必成一代文宗,以我看來。不出十年,隻在今朝。我魏某算是服了。”

一名士子道:“我當初遊學過閩中,聽順天鄉試解元李爾張說過,連目中無人的李卓吾,觀其文章,也說此人若在,他也當避路一旁,放此人出一頭之地。”

眾舉人聽後都是點點頭,最後有人歎道:“與此人同科赴春闈。既是我等之不幸,也是我等之幸啊!”

也有人道:“未必,那要看張相肯不肯拋去私心,讓他二個兒子避路,放林解元一頭之地了。”

正月過後,來京師赴考的舉人們這時也都是到齊了,這些舉人們去禮部遞過考憑後,即是彼此會文。

一般文會也就算了,有名的文會,除了今科士子外。還會請幾個文章大家,以及朝廷官員,甚至翰林與會。

京城有名的文會。有如西山文會,鄒水文會等等。

會試前的文會上少不了會點評時興的文章,以及會試中有望奪魁的士子。

那些初次來京,名聲不顯的士子,都是渴望著借著京師這個名利場揚名,難免削尖了腦袋,想要往這些有名的文會裏擠一擠,若是為文章為大家,甚至翰林賞識。那麽名聲必會傳至考官耳裏,如此中式機會大多了。

不過三千舉人。還有兩千國子監監生,哪個人也不是易與之輩。

每個舉人。哪個不是在鄉間,受無數父老仰視,不少人的學問,放在今日都可以算作國學大師了。

故而一個人的才華和文章,要得到眾人公認,何其難也。

偶爾有一時新鮮的文章,出現在文會上,眾人稱讚個幾句,說幾聲不錯,最多能傳入翰林官的手裏,看上幾眼,已是了不起了。

不過這樣的文章,也掀不起波瀾。

這一日西山文會上,眾翰林點評文章,看來看去,終於一名河南士子忍無可忍,把漕弊論的文章遞了上去,在署名上寫了‘佚名’二字,然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甩頭離開了文會。

或許這士子也沒想到,自己離去後西山文會,掀起了軒然大波。

漕弊論的文章,先是到一名老舉人的手上。

這名考了三十年的老舉人,不由拍案而起,將此文讀了三遍,不由驚歎,待看到署名上寫著佚名二字後,拉著左右就問,這位佚名兄,是何方高人啊?

眾人聽後都說不知,但是紛紛表示,自己以往都拜讀過這位名叫‘佚名’高士的大作。

有人表示說,此人文章平平,且下流無恥,寫過好幾篇豔文(俗稱小黃書)。

還有人說,這位佚名高士,成名百年,現在恐怕早已作古了。

終於有人道:“此佚名就是匿名啊!”

眾人這才傻眼。

不過文章卻傳了開來,眾人讀完都是歎道:“此文不求規矩,言辭仿佛衝口而出,不複檢點,近乎俚語,連老嫗都能讀得懂。都偏偏就是這樣的文章,讀來發人深省。”

聽了這話,眾人都是反思起來。

有明一代的文章,無論是複古派,還是唐宋派,兩派打著法秦漢為繩,以唐宋為宗的口號,但文章都是難脫前人的藩籬。

兩派中就算有一二出色的文章,在翰林這等文章宗匠的眼底,也是為了繁複而繁複,為了窮極變化而窮盡變化。雖然有人喊出‘世道既變,文亦因之’的口號,但文如何因世道而變之,誰也不知,甚至有人連世道是什麽,都不清楚。

而漕弊論這等不堆垛詞藻,一詞一句用到十分精當,讀後發人深省的文章,頓時令人耳目一新。

之前眾人文章,也有極好的佳作,雖未必稱得上不如此文,但是格式上已走到盡頭,讀起來千篇一律,而漕弊論這等別出心裁,用詞用典又恰如其分的文章,一對比下高下立判。

連文會上幾名翰林也是心服口服道:“此文一出,恐怕天下文風為之一變了。”

當然文章有人說好,也有人說非的,文士一貫相輕,總有人見不得別人好的。

一名翰林不忿道:“以往都是翰林文章,為天下讀書人的標杆,眼下讓一個佚名的文章,領袖天下風氣,不是令人笑話。”

於是一人問道:“此人非無名之輩,到底是何人所作?”

此言代表了文會上眾人心聲,當下眾人都是同問,到底這漕弊論到底是誰所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