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過後,天漸漸熱了,暑氣上湧。

省城西郊的西山正是一個避暑的好地方。

晨曦之下,白雲入山,草木豐盛,山野幽曠,山腳下農田阡陌之處,則是洪山村。

山上有一寺,是有名的禪林,遠遠望去,可見歇山頂的重簷,琉璃色的瓦,脊上瓦飾,閃耀晨光之中。

為了置身這場風波之外,林延潮索性就在此寺內小住,順便也當作避暑讀書。

每日聽著晨鍾暮鼓,吃著素淡的齋飯,在寺內讀書著書,偶爾與幾位老僧一邊品茗,一邊談禪說經,遠離著世俗之事,這等生活恍惚如隱士一般。

展進三五日也會上山一趟,給林延潮帶來山下的消息。

果真如他所料,自己上山後,陸續有人上門拜訪,多是為陶提學之事,多是希望他以文林社社首的名義來牽頭此事。

不過林延潮並沒答允,他的意思也很顯然,若是省內士子要聯名保陶提學,自己可以附名,但是要他出頭組織此事,甚至讓發動文林社的力量,號召眾人來他絕不答允。

故而他避居山上,免得有人因此請托,最後傷了交情,畢竟陶提學對自己有恩,若是自己不做點什麽,說不過去。

期間林延潮也讓展進找陳行貴,讓陳行貴尋那位錦衣衛百戶陸鳳梧,托這位仁兄與陶提學帶話,看看他有什麽事吩咐。

陸百戶還是很夠朋友的,傳出陶提學的話來。陶提學托林延潮照看他的侄兒。

陶提學這侄兒,是兄長陶承學之子。陶承學乃應天府尹,與首輔張居正政見一貫不和。陶承學之子陶望齡,十三歲。在鄉間譽為神童,隨他伯父在閩,陶提學被抓時,正好在身邊。

林延潮聽了後,當下讓展進去將陶望齡接至山上來。

其實陶望齡也在陶提學屬下一個官吏家裏暫居,不過林延潮擔心有宵小會對陶望齡不利。故而接他到自己身邊住,也替陶提學照看此子。

陶望齡本是不答允,後聽說林延潮是解元郎,當下欣然同意,說是要來請教學問。

於是林延潮將陶望齡接至寺裏暫住,還有徐火勃做伴,每日林延潮自己讀書,閑暇時也指點二人學問。

山間無歲月,讀書不知年。

林延潮漸漸也喜歡。這般遠離喧囂,靜靜作學問的生活,於是就這麽在山裏住著,除了偶爾回家與淺淺小聚,其餘都在寺中讀書。

如此日子,也就這麽過著,同時林延潮也關心著朝堂之上的大師。

自福建巡撫劉堯誨,升任兩廣總督後。福建新巡撫是龐尚鵬。

龐尚鵬有能吏之稱,在兩淮整頓鹽法。頗有政績,後因動作過大,惹毛了權貴被削官為平民。後張居正將其起複,任福建巡撫。

龐尚鵬能得張居正重用,是因其敢於任事之名,當初整頓兩淮鹽法。觸怒權貴而被罷官就是實證。此外更重要原因,就是龐尚鵬是張居正一條鞭法的積極擁護者。

張居正對龐尚鵬有起複之恩,在給他信裏道,讓龐尚鵬任福建巡撫,並非是引之康莊。而是頓之畏途,希借龐的威望,憚壓人情多變的閩地。

當時閩地情況不妙,為了備倭,稅賦很重。嘉靖年間時,丁稅征銀四分,米一石征銀八分,稱為丁四米八,至去年林鳳俯誅才降為丁四米六,但即便如此,仍欠軍餉銀二十二萬兩。

龐尚鵬的前任劉堯誨,推行一條鞭法兩年,但卻在地方遇到阻力,一直繼續不下去。劉堯誨罷免兩名不稱職的縣令,仍是不管用。

不過龐尚鵬到任後,稱為行江陵柄政,積極推動一條鞭法,丈量田畝之事,在他雷厲風行的手段之下,不過半年將一條鞭法強行推至全省。

被張居正稱為人情多變的閩地豪強,最後還是屈服在龐尚鵬的鐵腕之下。

國家大事對林延潮眼下而言,還太遙遠,自己現在隻需順勢而為就好了。此事對林延潮而言,一條鞭法最大的好處,就是自己家的傾銀鋪生意一下子變得紅火起來。

百姓要用銅錢兌換銀兩,以交納丁稅糧稅火耗,其中未必便利多少,但對於商人和朝廷而言,卻是賺得盆滿缽滿。

這幾個月,三叔和三嬸是忙得不可開交,但林家的生意也是走上軌道,印證了林延潮的先見之明。

此外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消息傳來,張居正之父去世了。

林延潮將展進給自己送來的邸報,放至一邊,然後看著寺外落日斜陽。

寺裏的鼓樓上,僧人敲起了暮鼓,鼓聲一下下地傳至耳邊。

林延潮記得當初看過明史,一場大的風波已起。

按照禮製,張居正父喪,必須辭官回到祖籍,為父母守製二十七個月,此稱為丁憂。這點就算官至首輔也是不例外,因為大明以孝治天下。

眾所周知,張居正是要將一條鞭法和丈量田畝,推行天下的。一條鞭法和丈量田畝,龐尚鵬稱為江陵政柄,眼下福建一省不過是試點,明年就要推行至全國。

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張居正卻必須回老家二十七個月。

一回老家,張居正所謂的萬曆新政馬上就人走茶涼了,俗稱歇菜。

他任首輔五年的心血,就要一遭而毀,比如他當初對付自己的政敵,林延潮業師林烴的兄長林燫一般。

林燫萬曆二年回籍丁憂後,這位前南京禮部尚書,堂堂二品大員就一直家裏蹲,再也沒有起複的機會。

張居正回籍後,大明將何去何從?

就在朝堂上下對此事議論紛紛時,張居正給出了答案,向朝廷請丁憂。

眾人都讚張首輔,果真為百官楷模,事親至孝,真當我等好好學習一番,你好自去吧,朝堂上之事交給我等了!

但是奏章到了天子那,十五歲的天子下詔,奪情(不行)。

張居正再請丁憂,天子再拒之,元輔,你不能走!走之國將不國!

接著張居正再……天子再……

頓時,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這一套簡直是三辭三讓的戲碼。

你們這是在戲弄我等的智商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