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之前顧憲成,**星議論所提的於玉立。

於玉立從萬曆十一年中進士以來,他先出任刑部主事,後任員外郎,郎中,今年又調回刑部出任河南清吏司郎中。

於玉立與林延潮關係密切,在部裏辦事幹練勇決,人人都是敬他三分,在官場上有一個倜儻好事之名。

自林延潮焚詔,於玉立一直關切著事情的動態,林延潮被召入宮後,鍾羽正率言官大鬧文淵閣,事後於玉立與鍾羽正一起拜訪了林延潮。

然後於玉立得知了林延潮雖已經複官,但是欲求引退之意。

聞此消息鍾羽正,於玉立二人都是暗暗心驚,鍾羽正當場說出自己也外放地方為官。

於玉立明白林延潮若引退,那麽鍾羽正將不適合在吏科都給事中這樣的位置上,所以外放為官不失為明哲保身之舉。

從鍾羽正的表態,於玉立明白一件事,自林延潮出任禮部尚書後,這段他於玉立最風光的時日已是過去了。

他不似鍾羽正,對方出任吏科都給事中這些年,積累了不少人脈和資源,說是外放但走動一番兩三年後任京卿的可能還是很高的。

但是於玉立身為刑部郎中,隨著林延潮一退,此後怕也是很難有所作為。

於玉立從林府返回後,一直想著這件事,心煩意亂下即去了他族叔禮部郎中於孔兼的寓所一趟。

沒料到於孔兼竟給他指了另一條路。於孔兼與吏部的顧憲成,**星交好,而顧,趙二人又深得吏部尚書孫的器重。

於孔兼委婉地透露出讓他改換門庭,同時他也會出麵說服朝鮮出任讚畫的於仕廉。

於玉立深知以血脈親情為重的道理,於孔兼與吏部走得如此近,他也很難避免與吏部不產生瓜葛。同時林延潮現在求退,他改換門庭對於將來的仕途也很有好處。

不過於玉立沒有立即答允,一來林延潮畢竟還未引退,二來答允太早,也讓別人看輕了自己。

於玉立從於孔兼那回到自己的府上,於是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竟然是一夜沒有合眼。

次日清晨到了上衙的時候,於玉立竟還是沒有半點睡意。一直到了河南司的署衙裏,於玉立方一坐在舒適寬敞的公座上,一股倦意襲來,兩眼皮打架,一連打了好幾個嗬欠。

於玉立挨不住,當即吩咐道:“上壺濃茶來。”

話音剛落,坐堂小吏就提著茶壺來到於玉立身旁給他沏了茶。

於玉立不由笑著道:“你怎知老爺我要喝茶?”

那坐堂吏陪笑道:“一早上看老爺神情疲倦,就是先備著,沒料到真派上用場。”

於玉立看了對方一眼,端起茶盅來道:“還有些眼力勁,提著茶壺侯了很久吧。”

於玉立邊說邊喝茶,順便還抬眼打量這名小吏,但見對方長得其貌不揚,乍看下似沒有什麽出眾之處。

於玉立心想自己堂上什麽時候來了這樣的人物,腦子裏一搜刮,他這才想起來道:“本官想起來了,你叫汪文言,在歙縣幹過獄吏。”

於玉立想起來,此人是原中書舍人黃正賓的同鄉。萬曆十九年時,申時行因為‘被署名’之事上疏解釋,暗中將矛盾指向了次輔許國,黃正賓上疏指責申時行‘排陷同官,巧避首事’,因此對方被罷官還被廷杖了一百。

黃正賓與於玉立頗有私交,離京時將自己的同鄉汪文言推薦給他。

於玉立對汪文言本也沒有在意,而是讓他去於仕廉那做事。這一次於仕廉去朝鮮前,又將他推薦到於玉立這來。於仕廉曾屢次與自己說,此人很有智計,自己若遇事大可與他商量。

但於玉立這些日子來忙碌於公事,竟是忘了這一茬的事。

當下於玉立喝了一茶,於是一麵處理公務,一麵與汪文言在公堂上聊起天。

於玉立越聊越是欣賞此人,聊到後來索性將公事放在一旁,與他談起朝堂上的大事來。汪文言遇事極有見地,特別是權謀用術之上,說到後來於玉立已是有幾分討教的意思在其中。

對於第一次見麵而言,汪文言憑一席話就令於玉立如此折服。他深覺得自己真是有眼無珠,差點錯過了人才。

當日於玉立處理完公事,然後又將汪文言請來府中設宴款待。

酒過三巡於玉立屏退左右對汪文言道:“眼下我有一件為難事,想要與你商量一二。”

汪文言笑著拱手道:“在下知無不言,定為老爺竭力謀劃。”

於玉立點了點頭,當即將林延潮要引退,而顧憲成那邊招攬他的情況說了。

汪文言聽了後問道:“老爺已是答允了嗎?”

於玉立搖了搖頭道:“還未答允,但是有所意動。”

汪文言笑著道:“老爺,那就不要答允了。”

哦?於玉立停下筷子。

說到這裏,汪文言舉起酒杯,大口喝了一口:“老爺,若我所料不錯,朝堂上馬上就要有一場大風波,去哪一邊都不是最好的。老爺這個時候要學大宗伯,不輕易摻合。”

“哦?你說是大宗伯要引退是要避開這一場大風波?”

汪文言笑了笑道:“沙場之上是腥風血雨,但朝堂上殺人不見血,但局勢凶惡更勝十倍。大宗伯身在其中,雖春風未動但卻仍早有所察覺,這時候避開,老爺覺得大宗伯是要明哲保身嗎?”

於玉立喝了一口酒道:“大宗伯不是這樣的人,他要是明哲保身,就不會行焚詔之事。”

汪文言點點頭道:“不錯,老爺,這一場大風波看似將起於內閣與吏部,但是背後卻是站著聖上與百官。本朝說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是從嘉靖朝大禮議起,皇上與百官之間就沒有和睦相處過。”

“大宗伯用焚詔的事先退一步,看似站在百官一邊,其實則不然。你我都清楚大宗伯是一心想要事功,無意卷入政爭其中,但皇上與百官們都不關心大宗伯如何事功,都隻想要知道他是站在哪邊的人。這一次王太倉將他逼急了,所以才先揚起手給他一個巴掌,因此這件事大宗伯看似已站在百官一邊,但時候久了聖上心底也必然會清楚。”

“因此大宗伯這一退,是讓內閣與吏部,天子與百官先鬥起來,到時候朝堂上烏煙瘴氣,官員們陸續罷官,天子與元輔自也是不好受,為天下所指。兩邊鬥得水深火熱的時候,自然也沒有人去事功,去真真正正去給朝廷辦事,那時候他們就會想起大宗伯的好處來。”

於玉立聞言露出深思的神色然後道:“還是老祖宗的那句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汪文言笑了笑道:“可以這麽說,也可以不這麽說,這天下既是要有人出來爭權,也需要人來辦事,否則天子權大了不好,百官權大了也是不好。可是如潘大司空曆經三朝,無論先帝還是官員何人對他不是器重有加?古往今來爭權的人在史書難有好的名聲,但能如潘大司空這樣事功者,經史官之筆卻可萬古流芳!”

“所以大宗伯可以一再推舉顧叔時為官,是為了讓自己表麵上不去爭!咱們也不能跟著摻合,一旦摻合,咱們就成了爭權的人,而不是辦事的人了。而聖上最恨官員們結黨。”

“那本官當如何?”

汪文言聞言卻沒有出聲。

於玉立看出他的遲疑,當即道:“但說無妨!無需有任何的顧忌。”

汪文言道:“既然如此小人鬥膽直言了,老爺若是認為大宗伯能東山再起,此刻最好是共同進退。”

於玉立問道:“你的意思是讓我與鍾叔濂一樣自請外放?”

汪文言則搖了搖頭道:“鍾叔濂已經辦了,我們再辦就是拾人牙慧了。此事還是請老爺自己決定。”

於玉立聞言仔細左思右想了一番,然後深以為然地道:“此事我自會考量,這一次實在是多虧了先生,承蒙指教,於某受用不盡啊!”

汪文言笑道:“小人哪裏稱的上先生,老爺言重了。”

數日之後,林延潮官複原職的消息傳遍了京師。

而同時林延潮接到**星的來信,信中言辭懇切,對自己上一次書信裏無禮的態度進行了道歉,也進行了辯解,同時在信中透露了吏部尚書孫對林延潮焚詔之事十分賞識,主動提出雙方修好。

林延潮見信之後,心想**星雖說道歉,但上一次來信時那幾句話仍是讓自己心底不舒服。

**星,顧憲成一直在明裏暗裏的挖自己的人,以為林延潮不知道?之所以忍著他們,不與之扯破臉,是因為……

林延潮想到這裏,於是提筆給**星回了一封信。

信中當然是林延潮很‘大人不記小人過’,對於這一次的事並沒有任何責怪**星的地方。林延潮還提到雖說大家以前有些誤會,但自己始終認為趙,顧二人是他的莫逆之交。

並且林延潮在信中反複提及自己當年上天下為公疏時,二人冒死替自己的求情的事。

林延潮洋洋灑灑於信中寫了三千多字,但唯獨對於站隊的事一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