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館裏。

林延潮與楚君二人相對而坐。

二人所在的是琴間,四麵覆以鬆花色的輕紗垂簾,吳幼禮以及隨從,以及琴館裏的琴師都隨侍在左右。

側坐在一張古琴旁的楚君動作熟悉地點了熏香,然後給林延潮斟了杯茶,林延潮舉起茶碗到了嘴邊道:“從讀書到為官是不一樣的,當年讀書時隻覺得官員們齊心協力必能為老百姓辦好實事。但事情到了眉前,卻發覺你要辦實事,就要用錢,用人,照會他人,這些不是靠一紙公文,而是全憑人情應酬,若是沒有官場上種種之交情,哪怕你手上拿著皇上的聖旨,說盡了好話,磕破了頭,也不會有人搭理。”

“故而我不得不於著手於人事!”

林延潮與楚君說著,其實也是心底近來的苦悶。

楚君在旁聽著,然後道:“但是部堂大人比很多懦弱無事的官員已是強上太多了是嗎?僅僅是引進番薯,新辦報紙,興辦圖書館已經是大功德了”

林延潮搖頭道:“那還遠遠不夠。人無一世之好人,也無一世之壞人。史上論定此人,是看他一生辦了多少事。凡為君子者,若辦了錯事,那後人看來就是小人。而小人則可反過看之。”

楚君見林延潮的茶碗空了,邊補茶水邊道:“奴家雖不懂大道理,但也明白君子之道在於自修。”

林延潮點點頭道:“治平之事出了問題,定然錯在自修上,是要反求諸己。”

楚君忙言道:“部堂大人,我並沒有……”

林延潮點點頭道:“無妨,吾能知就好,多謝楚姑娘能陪我說一番話,你也明白到了我這個位子,人是有多麽寂寞。”

楚君笑了笑道:“奴家若有一言能入部堂大人之耳不知多麽榮幸。”

說這裏,楚君道:“那麽部堂大人這些話為何不與夫人排解?”

林延潮已是從席上起身,聞言問道:“何出此言?”

楚君垂頭道:“沒什麽,隻是敬佩夫人,奴家雖在琴館但也聽聞不少街言巷語,聽聞高麗使者曾為了求大明出兵有意獻幾名美女給部堂大人,但這些美人卻給尊夫人碾出!”

林延潮搖了搖頭,神色一冷道:“此事看來你也聽說了。”

楚君見林延潮的臉色,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奴家並沒有笑話部堂大人的意思,更不敢挑撥部堂大人與夫人間的夫妻之情。其實奴家當初聽了後,好生敬佩夫人的智慧與勇氣,就好比那宰相夫人的那碗醋,不是誰想喝就能敢喝的。”

“其實夫人從一位養娘而至堂堂二品誥命夫人,著實可知她是一位奇女子,其中的艱辛又何嚐能說得清楚。奴家……奴家當初也曾想若是自己到了她的位子上是否能比她作得……作得更好。奴家這些年終於才明白何為爭不了也爭不得,但若要自薦為妾屈居人下,卻也不甘心。奴家也是無知,一個命如紙薄的風塵女子竟然也敢心比天高。”

楚君說完最後一句話後如釋重負一般,淚水滴落,當即向林延潮盈盈一拜:“當初都不敢爭,又何況現在已是年華不在,又無徐娘之姿,今日奴家能見部堂大人一麵,得讚一句紅顏知己,奴家已知這一生沒有虛度了。”

林延潮聞言微微一怔,他此刻忽然想起那林陽寺的梅花。

龔子楠還與自己約定到了梅季去賞一賞那滿山梅花盛開的盛景。

但是自己要到了約定的時候,卻奉詔進京拜禮部尚書了,也不知道那梅花開得如何。

若是佳人仍在,不知風姿又比那滿山梅花如何。

可是當時自己心底所念唯有仕途,連與龔子楠打聲招呼也不曾。

上一世自己糾纏於感情之事中,而這一世自己忙於仕途,走得太快太急,一路上倒是錯過了不少景致。

想到這裏,林延潮心中不免五味乏陳:“楚姑娘盡管在這裏彈琴,若是有事,可以隨時持我的帖子來府上找我幫忙。”

留下這句話,林延潮看了一眼這琴館,然後帶著隨從們離去。

卻不知楚君依舊下拜,不敢抬頭相送。

從琴館回來後,林延潮心底的鬱悶之氣是好一些。

自己很多事都堆積在心底,這自然不好。

於是在家裏趁著有空他也與自己的老師,同年,同鄉來信往來,向他們說了自己的難處與困境。

大多人都出言寬解了一番,有些則是肺腑之言。林延潮也通過這些良師益友們明白,官場自有他的浮浮沉沉,自己當初聲望太隆,名望太盛,故而天下人對他寄予厚望。既是厚望,那麽一旦自己達不到,那麽遭來的就是抨擊。

眼下自己因為此事而名望受損未必不是好事。既是世人對自己有誤解,那麽自己要做的就是沉默以待,而不是如原先那樣著急出言反駁。

朝堂上的事不順心,那麽就在公衙裏少待一些,廷議上少說話,由著風頭正勁的石星高談闊論好了。

而林延潮可以多抽出功夫反求諸己,尋修身之道,同時也多陪陪家人。

雖說朝堂上有所回避,林延潮仍是按部就班,辦著自己的事。他致書山東右布政使郭正域,副總兵楚大江,讓他們準備好海船濟遼之事。

而這時候戰局也有轉機,朝鮮陸上連敗,但海上卻陸續傳來捷報,朝鮮國王向明朝報知在海上屢次大勝倭軍,斬首倭寇繳獲水師戰船無數。

當時朝廷上有不少人懷疑朝鮮的戰績,怎麽陸上被打得這麽慘,怎麽在海上卻贏了這麽多戰,倭寇從海上來,不是一向擅長海戰嘛?

而林延潮對朝鮮戰報卻是信之不疑,這必然是朝鮮水師名將李舜臣連續取得的玉浦,泗川,閑山島三次大捷。

這三戰雖沒有取得朝鮮西側的製海權,也沒有切段倭軍補給線(為李舜臣拒絕),但是卻給林延潮的海運濟朝之策掃清隱患。

同時石星派出代表大明的談判代表沈惟敬,也從平壤趕回京師,他除了向石星他們奏報了倭寇議和的幾個條件。

其中最重要有‘兩國通婚,日本天皇迎娶大明公主,兩國重新恢複勘合貿易。朝鮮割讓四道給日本等等’。

對於這幾個條件,明朝朝廷從天子以下包括百官,都可謂嗤之以鼻,倭寇是一個也別想答應。

兩國通婚那就是和親,縱觀二十四史,唯獨大明絕不和親!

不過沈惟敬卻傳來另一個消息,倭寇大將小西行長身旁似有當初林延潮派出出使倭國的行人司行人陳行貴的蹤跡。

聽聞一直渺無音信的陳行貴消息,林延潮當然大喜。

ps:明日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