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門前。

這時候已經入夜,但街道上卻傳來一連串的馬蹄聲。

前方羽騎開道,後麵跟著是一隊儀仗,然後一頂大轎遠遠行來。

如此儀仗並非一般官員可用,使用之人正是新任經略宋應昌。

八抬的大轎在林府緩緩停下,八名轎夫動作整齊劃一,顯然是訓練有素。

這八名轎夫都是宋應昌出任山東巡撫時就跟在身邊了,他到了北京先出任大理寺卿,到今日兵部左侍郎這些人是一直跟在身旁。

至於羽騎護衛,這都是他身為兵部左侍郎後,朝廷新調來的出行排場。

宋應昌於轎內數度欲閉目養神,但心卻不能靜,最後臉上流露出憂慮之色來。

作為一生奉行‘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這句話的讀書人,宋應昌明白自己心不能定,在於不能知止。

卻說宋應昌知自己出掌經略後,先拜訪了同鄉現任內閣大學士兼掌吏部的陸光祖,然後又去了兵部尚書石星府上,最後宋應昌才來到林府拜見林延潮。

宋應昌官職的全稱是‘往保定,薊,遼三地等處,經略備倭事宜’。

當時朝廷上下認為對倭用兵關係重大,總督不足表其重,於是授予經略之職。但是宋應昌因資曆不足,所以出任經略後也是引起朝廷上下一陣爭議。

朝野不少官員認為經略之職,權力更勝於總督,應該派遣一名二品大員出任,宋應昌資曆不足,官位不高恐怕難以服眾。

不過正是由於陸光祖,石星,林延潮三人在廷議在一並支持,最後宋應昌這才受命出任。

宋應昌這一次不僅特事特辦,受命節製大小官員,同時天子還允諾,能複朝鮮者,賞銀萬兩,同時封伯爵世襲。

要知道明朝因功封爵的文臣也不過三人,其中一位正是王陽明。

但是在這樣的賞格之下,若是失敗會是什麽結局,眾官員們也知道了。當時滿朝文武卻都是戰戰兢兢,無人敢於勝任,唯獨宋應昌敢於出麵請纓。

加上陸,石,林三人的推舉,宋應昌因此出任,不過宋應昌出任後卻遭到官員反對,認為他權勢過隆同時資曆不足,不是合適的人選。

可想而知宋應昌會是何等心情,現在心情如何能定?

“老爺,林府到了。”

宋應昌點點頭,下人替他掀起轎簾,但見左右巡騎都是舉起燈籠,晃得他眼睛有些不適。

宋應昌揮了揮手,下人還以為他有什麽事,於是提著寫著‘兵部侍郎宋’的燈籠上前,結果宋應昌看了那燈光不知為何心底不悅。

宋應昌一甩手將燈籠打翻,下人不知何故,當即惶恐地跪在地方叩頭請罪。

宋應昌自知自己沒有道理,苦笑道:“不關你的事。”

說完宋應昌走進林府。

到了林府正堂前,林延潮親自迎了對方。

二人在堂上入座,宋應昌此刻已是沒有方才的焦急之色。

雙方寒暄了一陣,宋應昌即開門見山地地道:“宋某這一次來拜見林公,是來答謝林公之前在廷議上力薦宋某出任經略,沒有林公提攜,就沒有宋某的今日啊。”

要知道林延潮在官場上素有獎掖提攜官員(同黨)不遺餘力的美名。

現在林延潮聽了宋應昌這麽說,擺了擺手道:“經略這是哪裏話,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宋應昌道:“林公實在太謙虛,另外宋某上門,還有一事求林公幫忙,懇請林公助宋某一臂之力。”

“哦,何出此言?”

宋應昌歎道:“自古以來大將在外者,若朝中沒有靠山,必然遭人之忌而位子不穩。所以宋某以後出鎮在外,就懇求林公出麵護住宋某的後院。”

林延潮笑了笑,然後道:“經略這一次還有陸閣老,石大司馬的支持,他們一個在中樞,一個在兵部,有他們坐鎮,經略的位子是安如泰山,無需多慮了!”

“至於林某,於朝鮮之事僅剩參聞而已,暫做不了主。”

宋應昌道:“宋某以為聖上將倭事大權委給大司馬,並讓宋某經略朝鮮,正是因為我們二人主戰的想法契合於聖心。但是宋某以為無論怎麽打,誰勝誰負,但最後彼此還是要坐下談的。”

天子支持石星,宋應昌是因為他們是要出兵援朝,而林延潮的主張是如何封貢,所以這一次天子重用石星,而幾乎棄用林延潮,言下之意就是先打了再說。

林延潮道:“經略放心,你是林某舉薦的,能幫得上的林某一定幫得上。”

宋應昌聞言大喜道:“有林公這句話,宋某心底就是踏實了。宋某在福建為官時深服林公之能,還請林公麵授機宜,教宋某以後的路怎麽走!”

林延潮聞言點點頭,思索著該怎麽說。思索之際林延潮順手往宋應昌麵前茶盅一指。宋應昌欠身謝過捧起茶盅呷了一口。

宋應昌恢複端坐後,林延潮問道:“那我就姑且問一問經略這一次援朝,準備將行轅設在何處?”

宋應昌聞言略一思索,當即道:“宋某身為經略當然是隨軍入朝。”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如此就錯了。”

“願聞林公高見。”宋應昌虛心請教。

林延潮道:“朝廷既讓你為經略,必另設一總兵官為文武之道,這個總兵官的人選雖還未定,但我探聽石大司馬的口風,應該是意許現在提督陝西總兵官,正在準備前往寧夏平定叛亂的大將李如鬆。”

“李如鬆曾任山西總兵時就與當時巡撫不和,不願受文臣節製,此前車可鑒啊!若他這一次再平定寧夏之亂,肯定是氣盛一時。經略與總兵官一起入朝,可想過如何相處呢?”

說到這裏,宋應昌點點頭道:“林公考慮真是周全。”

林延潮見宋應昌如此虛心十分欣慰,於是繼續道:“依林某之見,李總兵乃當世名將,援朝之事經略可以多倚重於他,該放權則放權。其實經略之職除了節製諸將,還有調度軍糧,協調於朝廷,我以為這二事才是經略的成敗所在。”

宋應昌恍然道:“原來如此,那麽林公的意思是勸宋某將行轅設在遼東,而不入朝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不入朝,經略仍可以遙控戰事,據林某所知,倭寇這一次兵力頗盛有十幾萬之數,而且火器犀利,故而能夠一戰成功當然是最好,但若是相持,經略當保障糧道,可是據林某所知朝鮮北部多山,不說從陸上難以運輸,就是以遼東現在軍糧儲備,就是一時也不足支撐大軍在朝鮮駐紮啊!”

“更重要是在朝廷眼底,經略之權更重於總督,不說官員,恐怕聖上也未必如此放心將大權相授。經略若身在後方,朝廷有什麽風吹草動,都可以立即反應。但要是入朝,難免消息閉塞,若有所遲緩則會誤了大事。”

宋應昌當即明白林延潮的意思,對方讓自己行轅不要深入朝鮮,而是靠近京師的地方,意在維係與朝廷高層關係。

現在朝廷不能完全信任你,認為你資淺權重,那麽你就應當事事多請示,少自作主張,臨機決斷,這才林延潮教給他不讓後院起火的法子。

宋應昌聞言起身深深一揖道:“宋某謝過林公指點!”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對方坐下。

宋應昌歎道:“林公,其實宋某之前也想過,萬一前方戰況不明,宋某可以暫時將行轅設在遼陽,若更不利則設在山海關。但是宋某卻沒有想到保障糧道上,哦,方才這麽說讓林公見笑了。”

林延潮反而道:“未慮勝先慮敗,此乃名將之舉。”

宋應昌道:“不敢當,幸虧這一次來請教林公。林公倡議在登萊設糧倉,將來以海運濟之,如此入朝我軍糧道可以保障了。宋某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將行轅設在登萊?”

林延潮道:“不必如此,經略盡管先將行轅設在遼東就是,至於登萊暫派一名心腹打理就好,若用到海漕時,經略再移駐登萊,如此山東軍政之權也在經略之手了。”

宋應昌聞言露出佩服至極的神色。

宋應昌當即道:“這一次援朝兵部撥三名讚畫於宋某,不知林公可有什麽合適人選可以推薦給宋某。”

讓林延潮派讚畫給他,也就是方便二人消息往來,同時也是分功之意。

林延潮想自己門下何人可以勝任,於是道:“員外郎於仕廉,不知經略可否記得?”

宋應昌笑著道:“此吾同鄉也。”

林延潮道:“此人有協調之才,故向宋兄薦之。”

宋應昌當然是欣然答允了。

不久宋應昌從林府告辭。

左右隨從見宋應昌來時滿臉憂容,去時卻是神采奕奕,不由都是奇怪。

當即師爺上前道:“東翁心事已了。”

宋應昌撫須感慨道:“全仰仗大宗伯替我出謀劃策,否則此去朝鮮怕是不能生還了。”

師爺問道:“哦?大宗伯替東翁出謀劃策,自己沒有私心嗎?”

宋應昌答道:“當然有,但林侯官喜用權術不是為了私己,而是為了經世,如此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