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總兵府,在將軍山以西。

將軍山早先稱為冶山,取名因春秋戰國時鑄劍師歐治子,在此冶鐵鑄劍。

後也許是因此地有金鐵兵戎之氣,朝廷將福州總兵府設在此地。福建原先隻是副總兵,後因倭寇嚴重,在嘉靖年間升格為總兵府。

福建總兵府,下轄一營二遊,分別是新前營、標前遊、標右遊,設坐營官一人統領。營、遊各設把總一人領兵,遇汛,各分兵駐守沿海要地。汛畢,二遊駐鎮東備倭,新前營備城。

眼下衛所兵已是糜爛,唯有總兵府的一營二遊,以及三千浙江兵能打。所以抗倭的重擔,早從三司的都指揮使司,移至俞大猷的肩上。

去年林鳳來犯,俞大猷正值停職,倭寇在閩地境內肆掠,後俞大猷起複,率大將胡守仁領兵在陸上大敗林鳳。

林鳳逃至馬公島,俞大猷,胡守仁也率船追擊到馬公島,兩軍再戰,林鳳再敗逃至與福建一洋之隔的魍港。本來到了這裏官兵也是追到頭了,哪知俞大猷,胡守仁還是沒有放過林鳳,率水師渡海在魍港大破林鳳的倭寇。

林鳳不得已隻能揚帆南逃,跑到呂宋與西班牙人搶地盤。到此明軍才放棄追擊,俞家軍返回駐地。朝廷上下振奮,授賞俞大猷由都督僉事進封為指揮同知,晉從一品之銜。

而另一個曆史時空裏老俞,因與文官關係太差,被彈劾回家,官位也就止步都督僉事。之後雖有起複,但卻再也沒有帶兵征戰了。

這太該算是自己引起的蝴蝶效應吧。

一路上林延潮沒給這押解自己來總兵府的兵丁好臉色看。不過自己對他發火,他卻沒有動氣,一聲不吭。對方隻是如看賊一般,將林延潮領入總兵府的花廳裏。

林延潮心想。與此人生氣也沒用,俞大猷找自己來是還人情的。

不久俞大猷來了,但見將軍白發,年紀雖邁,但虎威猶在。

林延潮上一世老爹就是軍人,所以自小最敬重軍人。小時候本想長大後當兵的,結果熬夜看書過多,卡在視力這一關上,隻能繼續念書。但他對軍人仍是十分敬仰。

林延潮站起身向老俞行了一禮,並非是表麵上。而是發自內心的尊敬。

俞大猷在主位上坐下道:“還是個小娃兒,展明你沒找錯人?”

抓林延潮那兵丁低首抱拳道:“回大帥,沒有找錯。這小子之前還抵賴,後還是其鄰居道出了他的身份,屬下將他拿至府中。”

俞大猷道:“罷了,罷了,市井之徒就是心眼多。本帥好意請你,你卻推三阻四。真不痛快。”

聽俞大猷這麽說,林延潮突然想起來,好似戚家軍。俞家軍選兵時有個規矩,城鄉的油滑之徒不要,老兵油子不要,見慣官府的城裏人不要,最好是見官府有膽怯之意的鄉野之人,農村人和礦徒最好。

後世曾國藩組建湘軍。也是拿著這規矩招兵,要手上有老繭農家子弟才行。

想到這一茬。林延潮就道:“俞大帥,你這就錯了。”

俞大猷沒說什麽。一旁押解林延潮的兵丁展明喝道:“小子,大膽!大帥也是你冒犯的嗎?”

林延潮揉了揉耳朵道:“大哥,你說話可不可以別這麽大聲。”

俞大猷擺了擺手,展明這才將按刀的手放下。

“你倒是說本帥怎麽說錯了?”俞大猷道。

林延潮道:“俞大帥,在下不是城裏人,我也是農家子出身啊!”

“是嗎?”俞大猷神色倒是緩了緩。

林延潮道:“是,我家住洪塘鄉,家裏世代務農為生,我爺爺年輕時,還在撫院當過機兵,與戚爺爺一起打過倭寇。”

“好,難怪有幾分膽色!我這家丁,手上殺過好十幾個倭寇的,你居然不懼。”

“我生平沒作虧心事,有什麽好懼的,當初直承自己身份,隻是瞧著此人不像好人。”林延潮拿著話刺了展明一下。

展明隻是叉手而立,沒有辯解,隻是垂首而立。俞大猷拿著茶盅道:“當兵的都是粗人,好人可殺不了人啊!”

“俞大帥說得是,俞大帥軍紀嚴明,隻會殺作亂的倭寇,怎不會傷及百姓,我又怎麽會擔心自己性命。”林延潮侃侃而談。

俞大猷神色微悅:“說得好,賜你坐下。”

“多謝俞大帥!”林延潮抱拳行禮,挨著椅子坐下。

俞大猷道:“年輕人有膽色,有文才,當初你一支筆救了本帥的仕途,這嘮叨子破官我早不願當了,隻是念在倭寇未平,才不得不穿上這戎服,眼下將林鳳趕到呂宋,算出了本帥心頭一口惡氣。”

“本待這次回來就辭官歸隱,不再受那幫文官的鳥氣,沒料到朝廷卻加封本官為指揮同知,節製福建三路兵馬。我生平不欠人,你說要本帥如何報答你的才好?”

林延潮當下道:“俞大帥,不必這麽說,當初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若是你真要報答,就滅了林鳳吧!我年幼之時家嚴家慈,就是亡在此人之手,如是俞大帥替我報仇,我全家對俞大帥都是感激不盡。”

這一句話令俞大猷也是動容,正色道:“好,本帥一定答允你,為閩地百姓滅此巨寇。”

當下林延潮拜道:“如此真多謝俞大帥了。以後俞大帥有什麽事要我手頭這筆杆子的,盡管說一聲,必全力以赴。”

俞大猷走上前將林延潮扶起道:“本帥一貫不喜歡書生,但你是例外。來,本帥請你喝酒!”

當下俞大猷在總兵府裏設宴請林延潮。說是宴請,規格有些高了。其實就是兩人一壺小酒,幾樣下酒小菜而已。

俞大猷舉筷道:“來,來,都是幾樣家鄉菜,不知你吃得慣不過慣。”

對了,俞大猷可是閩南人啊,‘愛bia加e呀(愛拚才會贏)’,也算是本地名將了。

當下二人繼續喝酒,展明在旁按劍而立。

二人說了一陣,林延潮酒量一般,怕喝高,當下扯話題道:“聽說俞大帥,寫了一本書叫劍經是嗎?”

俞大猷點點頭道:“你們讀書人也有聽說啊,不過劍經不過是他人的叫法,此書是教人用棍的!”

林延潮道:“我當然知道,書裏有句話,我記得很牢,說用棍如讀四書,鉤、刀、槍、鈀,如各習一經。四書既明,六經之理亦明矣。若能棍,則各利器之法,從此得矣。說得真是深入淺出啊,不知這劍經有什麽來由呢?”

俞大猷捏須歎道:“那是本帥年少的事了,當時我也與你一般大,師從於虛舟先生學荊楚長劍……”

林延潮看過一本雜書裏有說,這虛舟先生,名為趙本學,乃是宋朝趙氏後裔,既學技擊之劍法,又學兵法,注過孫子兵法,後他將自己劍法與兵法都傳給俞大猷。

但聽俞大猷接著道:“虛舟先生說過,學劍乃敵一人之法,學兵法是敵百萬人之法,二者相通。本帥從中悟出,天下之理原於約者,未嚐不散於繁。散於繁者,未嚐不原於約的道理,後又從李公學棍棒,糅合兩道故而著下此書。”

李公就是李良欽,乃是丈二棍創始人,江湖上另一位俠士,也投入到抗倭之中。

林延潮聽了這話,想起幾十年後的宮本武藏也在他的五輪書裏,說敗一個人的技法和擊敗十萬人時沒什麽不同,兵法家可以小中見大,就如同按照一寸高的木俑可以雕刻出極大的佛像一樣。

這也就是從劍法入道兵法。不過在兵法上麵,宮本武藏有理論,沒實踐,俞大猷可是將兵法和劍法都實踐了一遍,其當初還上少林,教授少林武僧棍法。

林延潮頓感興趣,俞大猷是不遜色於戚繼光的名將,但他一生所學在後世卻流傳不廣,遠遠不如戚繼光紀效新書名氣大。

林延潮當下道:“俞大帥,紙上得來終覺淺,晚生看過劍經卻一無所得,你說以劍法入兵法,不知可否將兵法劍法一並傳授於我?”

俞大猷笑著道:“你一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學兵法劍法有什麽用?”

林延潮道:“晚生不想俞大帥之兵法,沒有傳人,自己雖是個讀書人,但也可以學上一番,自己用不上,也可以著書留待後來人啊。”

俞大猷歎道:“你說得也對,本帥已是年邁了,一生兵馬戰陣無數,也想有個傳人。我手下都是領兵打戰的,沒有懂得文墨的,你既有意著書,本帥就成全於你。這樣吧,展明跟隨我多年,兵法戰陣劍術棍法都學了一些,我讓他三日往你府上一趟,教授於你,你寫之成書好了。”

林延潮聽了道:“俞大帥,我平日讀書,以赴科舉,隻有閑暇之時,才能寫啊。”

俞大猷道:“這樣,也好,我將展明派在你身邊,你有不懂的就問他好了。”

當下俞大猷對展明吩咐道:“展明你就在這小兄弟身旁,什麽時候他書寫成了,你再回我身邊。”

“是,大帥。”展明答允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