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說完之後,堂內眾官員都是憂慮是否接這個話茬,因為這是一個當大幹係的問題,為官最忌諱就是說話不夠謹慎,而授人把柄。

反觀庶吉士們卻不一樣。

為官之初最是意氣飛揚,在翰林院裏也沒有沾染各個衙門那保身慎言的風氣,又加上林延潮為他們教習時,這些人早就經過一番變法事功理念的熏陶。

所以林延潮敢在這時說出效仿張璁張永嘉這樣的話,他們絕對在心底支持。

這時候堂內官員仍是無人說話,連葉向高,孫承宗他們也謹慎地想說什麽,他不是不敢說,而是怕說了以後卷入一個‘變法黨’的名頭,如此反而對林延潮不利。

倒是這時堂外一人朗聲道:“部堂大人所言真振聾發聵。”

眾官員看向堂,朱賡心想哪個人這個時候竟敢作聲,於是道:“堂外何人說話?”

“回稟少宰,學生乃庶常袁宗道。”眾人看去但見是當年會試二甲頭名的袁宗道。

朱賡知道公安袁家的名聲,也知道此人乃官宦之後,又是林延潮的學生,本來要重責的,當即放緩了臉色,朱賡溫和地道:“諸公麵前,年輕人既有如此膽量,不如入堂一言,讓本部堂一聞高見。”

“學生謝過部堂大人。”

袁宗道大步邁入堂中,一點也不為自己年輕,尚未授官而有所膽怯,反觀他朗聲道:“學生承蒙林部堂教誨,每日在翰林院讀書,學的就是如何學成,以報國家天下之用。”

聽了袁宗道的話,眾人都是點頭。

連朱賡也是露出讚許之色。

“林部堂教誨我們,平日我等為官不在於為官,而在於敢為天下先。張永嘉為官搢紳之士,嫉之如仇,謀身之處雖有不足,然而卻功大於社稷,莫大於是,理應值得我們庶常效仿。”

朱賡捏須嗬嗬一笑,走到袁宗道麵前,上下審視了一番然後笑了笑道:“後生還真敢說話。既是為官,德在第一位,為宰相,器在第一位,此乃德業的根本。當然張永嘉的功業也是可觀,世廟對於張永嘉也是察其誠而信之用之,呼其元輔羅山而不稱其名,這也是恩典了。”

“先人的對對錯錯,本來就評價不完,至於效仿當然是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可一概效之,也不可一概棄之,當然今日我等還是賀林學士升遷之喜,至於張永嘉的功過,不妨日後再提。”

朱賡這一番話將事情揭過,撇清了責任,又不得罪林延潮,並強行結束了話題。

林延潮點點頭道:“少宰所言正是,伯修,少宰的提點你可記住了嗎?”

袁宗道拱手道:“學生謝過少宰。”

然後袁宗道退至一旁,眾官員本是懸著的心都是放下且一並追捧道:“果真是少宰大人,詞乃金玉之言。”

“字字擲地有聲,見我等不能見也。”

“撥雲見霧,大音希聲啊!”

朱賡聞言朗聲地笑著。

事情揭過,下麵眾官員一一上前向林延潮道賀,輪到劉虞夔時。

這位隆慶五年的老翰林治學比林延潮久,為官資曆比他深,讓對方向自己道賀,林延潮一時不知說什麽。

但見劉虞夔對林延潮,拱手道:“老朽一生自負讀書為學不遜於人,但比起林部堂而言,今日方知讀書為學上還是欠缺了知行合一,今日多謝林部堂這番肺腑之言,好一個敢為天下先。”

林延潮一愕,隨即笑著道:“翰長過譽了,林某不敢言什麽天下先,隻是為學為官上都有一份固執而已。”

劉虞夔欣然道:“固執好!固執的好!林部堂在禮部任上,老夫會拭目以待。”

說完劉虞夔轉身離去。

輪到孫繼皋時,他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忙道:“以德兄,你我相交多年,如此真折煞我了。”

孫繼皋爽朗地笑著道:“我與劉直卿一樣,都以為自己治學為官上不見得有弱於你地方,但宗海不隨大流而默,就以這份敢為天下先而言,孫某不如。”

“孫某在朝閱官無數,但論大丈夫不介於富貴貧寒,立於功名,有其才而申其用者,唯有宗海也。”

林延潮念著‘有其才而申其用’幾個字,這不正是自己一生所求嗎?林延潮當下笑著道:”以德兄這一番讚譽,說我心底去了。林某不敢推辭,以後當以此砥礪而行。”

林延潮深感欣慰,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話,盡管冒了風險,但也取得了不少人的支持。

這時蕭良有上前道:“林部堂……”

“以占兄,你我還是以舊日相稱吧。”

蕭良有笑了笑道:“蕭某不敢,在此賀林部堂在禮部一帆風順,一展抱負!”

林延潮也是一笑,二人相對一揖。

葉向高看著林延潮,以莫名的口氣道:“宗海兄,你又先吾著鞭了,我現在都不知落在何處呢?”

看著對方又是為自己高興,又是自慚的神情,林延潮握住葉向高的手道:“風物長宜放眼量,吾在前等你。”

葉向高斟酌這一句風物長宜放眼量道:“非有此心胸,不足以道如此之言。為官為國,吾當效兄之所為。”

林延潮正色道:“願與兄一並常懷扣楫中流之誌,為國為民做一番事。”

葉向高也是動容道:“大丈夫當如此。”

二人對揖。

孫承宗,方從哲,袁宗道,陳應龍,於仕廉等人看著林延潮與葉向高以意氣期許,這番友情,實如當年劉琨祖逖之交。

至於他們都是林延潮心腹,在這時候眾目睽睽下,不敢太親近,以免有結黨之嫌疑了。

所以他們簡單的道賀就算揭過,這不急在一時,日後私下再向林延潮鄭重道賀才是正經事。

他們都是簡短了說了幾句,倒是翰林院裏一幫同僚們,知道林延潮升遷禮部侍郎後,卻都是有些不舍。

翰林之間彼此利害衝突本就不多,以往與林延潮有些過節的,該整走的也都被林延潮整走的,剩下的也隻是文人相輕而已。

現在林延潮高升後,大家念起林延潮的為人,以及今日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話,都是感受到林延潮的真誠。

盡管心底與他的政見未必相同,但能開誠布公,就足見林延潮乃是一名君子。

君子可以和而不同,但絕不掖著藏著。

堂堂正正者,方可以得人心。

“林部堂,今日一別你我尚是朋友,但若是你要效仿張文忠,那麽在朝堂之上我就要反對你了。

曾朝節是這麽說的。

他是萬曆五年的探花,與林延潮私交還不錯,但他在翰林院是最反對張居正的變法。

也因為這一點,他雖是楚人,卻沒有因為同鄉的緣故,當初在清算張居正一事上有所牽連。

林延潮向曾朝節一揖道:“謝曾兄肯與我明言,全我們二人之交情,但私誼是私誼,公義歸公義,這點上我絕不相讓。”

曾朝節點點頭道:“說得好,在翰院時,曾某不如你,他日到了朝堂上曾某另行領教林部堂的雄詞了。”

二人對揖之後,各自一笑。

林延潮的笑中又有幾分傷感。

眾官員都在一旁看著,林延潮一一受賀,這些人都是明眼人,分得清哪些人是虛詞,哪些人是心底話。

看著林延潮在翰林院深得如此得人心,都露出意味深長的神色,也就是林延潮的人格魅力所在吧。

三名吏部的官員在那議論。

“林部堂竟欲比之張文忠,這……這官場上現在越來越少人敢說真話了。”

“隻是林部堂要做哪一個張文忠?”

“無論是哪一個,但這份犯疾風而表勁,契寒鬆而立節,真乃名臣風範。”

“正是,有林部堂這樣敢於任事的官員在朝,朝堂上的大事就不怕沒有人主張了。”

“不說了,我等也該上前賀上一賀。”

“對了,翰林院一會可安排了宴席?”

“聽聞是安排了,但盼翰林院的飯菜不會太差,以往連打包的興致都俸欠。”

“哈哈,就算飯菜再差,今日能見識林部堂此宰相氣度,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來,來,我等道賀後,一會宴上大家多喝幾杯,今日興致實在是好。”

“你是有酒都行,咱們今日不醉不歸,下官陳萬春恭賀部堂大人。”

“陛下欲有大用於部堂大人,八載七遷,此為官場佳話。”一名官員聲情並茂地言道。

“當今聖上乃聖明天子,用人之道是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這一次升任,可見部堂大人在陛下與文武百官眼底,是才德兼備之選啊!”

“正是,正是,三元及第,八載七聖心,此皆乃聖心之獨運,造化之非凡。”

這幾名官員私下聊天時,倒是對林延潮很佩服,但麵上恭賀時,卻又換成官場套詞了。

林延潮道:“三位大人所言極是,林某能有今日,一切皆乃天恩所賜。”

林延潮也隨著他們話講,升官以後第一個感謝皇帝,這是為官必須的。

三名吏部官員道賀後,其餘人也是跟上來向林延潮道賀。

此刻無論是同僚舊友,還是衙門屬吏此刻都是向林延潮一一相賀。

平步青雲之時,就是如此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