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重新站直了身體,他突然覺得渾身上下輕鬆了起來,他健步回到圍牆旁,俯下身體通過牆上的射孔向外望去,此時最前麵的一排持著長牌的女真兵距離圍牆的距離已經隻有一百五十米了,女真兵們放慢了腳步,顯然他們打算引誘守兵過早的放箭和發射火器,這不但可以消耗守兵有限的箭矢和火藥,更要緊的是可以給予守兵的神經一種無形的壓力。須知戰場上相對於進攻一方,防守一方的心理往往是出於一種劣勢地位,當守方屢次射擊卻沒有起到相應的效果,防守者就會陷入越來越慌、越慌越打不中的窘境,最後當進攻一方進入白刃戰時甚至會一觸即潰。但這支小部隊是明軍中的精銳,老兵的比例很高,最要緊的是馮敬時和幾個軍官對手下控製的很好,在他們的指揮下,明軍士兵一支保持著引而不發的狀態,反倒給山坡上的後金軍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伊爾登冷哼了一聲,他已經意識到圍牆後麵的敵人並不好對付,心中有點後悔貿然發起攻擊了,但既然打開了瓶子,裏麵的酒就要喝完。他做了個手勢,身旁的戈什哈吹動號角,得到命令的第一排持長牌的士兵快步上前了數十米,到了距離圍牆大約九十米左右的距離停了下來,他們半蹲下身體舉起長牌,第二列的弓箭手也快步上前,彎弓搭箭向牆頭射去。

“低頭!”阿桂猛地一把將旁邊士兵的頭按了下去,另一隻手抓起盾牌舉過頭頂,他背部緊貼住凹凸不平的矮牆,將身體盡可能小的蜷縮起來。阿桂可以聽到空氣裏傳來羽箭劃破空氣的嗖嗖聲,就好像在下著一場無情的雨,拿著盾牌的手不時能感覺到箭矢射中盾牌的帶來的衝擊力。他轉過頭,看到一雙驚惶的眼睛,阿桂竭力咧開嘴笑一笑。這時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看來是某個倒黴的明軍士兵中箭了。笑容頓時凝固在阿桂的臉上。

後金的弓箭手們已經射出了七八支箭,圍牆上已經密密麻麻的插滿了箭矢,好像長滿了蘆葦,但圍牆後麵的明軍們依舊保持著沉默,若不是裏麵不時傳出**聲,這簡直就是一座死城了

。指揮弓箭手的一個牛錄額真不得不下令停止射擊——箭囊裏已經沒有多少羽箭了,除非重新下山補給,否則還是留下幾支應急為上。

看到弓箭手們停止了射擊。早已等的不耐煩的女真選鋒們開始衝了上去,他們越過長牌手,衝到圍牆外的鹿角前,開始用斧頭清理起那些尖銳的樹樁來,這時圍牆後的明軍開始用弓箭、弩機以及三眼銃射擊那些選鋒來,而女真的弓箭手們也竭力掩護自己的同伴,溫熱的鮮血立即從傷口中流了出來,滲入這片幹燥而又寒冷的土地裏。

像絕大部分經驗豐富的戰士一樣,阿桂在沒有開打前就做好了準備,他選擇的地點是距離大門大約有四十米。由於地形的緣故,那兒的圍牆相對於其他地方要高出幾米,而且形成了一個凸角。阿桂事先在圍牆上挖了七八個內窄外寬的射孔。在外麵挖來幾叢灌木遮掩了一下,又在牆角放了四袋羽箭,兩張弓。後金的選鋒一開始清理鹿角,他半蹲下身子透過射孔向外窺探,他可以清晰的看到女真人在大聲的叫喊著,陽光照在他們的武器和牙齒上,反射出寒冷的光。阿桂從箭袋中取出一隻羽箭,筆直的黑色箭杆,白色的鵝羽。阿桂突然想起第一次出外打獵的時候父親說的話:“野豬有獠牙、黑熊有爪子。但都不如鵝羽致命。”父親早已去世了,而自己此時也距離死亡不遠。他無聲的笑了笑,將鵝羽拉至耳邊、瞄準、放。;然後再次取箭、拉弓、放,第一箭射中了敵人的肩膀,厚實的盔甲讓箭矢無法深入*,那個後金士兵轉過頭來,正好被第二箭貫喉而入,這個倒黴鬼慘叫著倒地,鮮血從傷口流了出來。

阿桂剛射了四五箭,便聽到耳邊傳來一聲響,旋即眼前便被一陣煙霧籠罩住了,什麽都看不清楚,回頭一看卻是方才那個明軍士兵正拿著三眼銃對著外邊亂放。阿桂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揪住那士兵的衣領將其摜倒在地,罵道:“你那這玩意胡鬧什麽,隔著那麽遠這玩意也就聽個響,反倒熏得人眼睛疼,啥都看不見!“

那個明軍士兵被阿桂嚇住了,口中呐呐的不知道說些什麽,其實也怪不得阿桂生氣,當時明軍的火器雖然種類繁多,但由於技術條件和生產質量的限製,絕大部分火器走的都是冷熱結合、以熱助冷的路子。簡單的來說就是不追求火器的射程、準確和威力,而追求簡單易用、冷熱兩用、與冷兵器結合、三眼銃就是個簡單的例子。如果單從火器的角度上看,即使是在十七世紀中葉的技術水準作為參照,三眼銃也是一種極其糟糕的武器。首先三眼銃沒有準星,沒有槍托,隻能夠握著長木柄用火繩點燃藥室或者撞擊發射,使用者隻能憑借感覺瞄準,距離稍遠就無法擊中;其次三眼銃的銃管很短,藥室太小,能夠充填的藥量少,氣體對鉛彈作用的距離也短,這無疑降低了發射出去鉛彈的威力。相比起以著名的““火繩槍為鼻祖的各種長身管火繩槍來說,三眼銃無疑是用頗為落後的火器。但大明不是那種沒有見過世麵的蠻子,在明軍中也有大量裝備鳥銃這種長身管火繩槍,為何三眼銃這種看上去一無是處的火器沒有被淘汰呢?

原因非常簡單,在古今中外的所有軍隊中,任何武器都是作戰係統裏的一份子,沒有某一種武器包打天下的道理。西班牙的““火繩槍是西班牙方陣的一個組成部分,火槍手在長達四米以上的長矛步兵或者壕溝胸牆的保護下,使用這種頗為笨重的武器。早期的火繩槍從裝藥到發射是一個極其複雜的過程,發射時藥室濺出的火花和煙霧會讓射手本能的偏過頭去或者閉上眼睛,因此當時歐洲的火繩槍射手在軍隊中算是“技術人員”,他們的薪水是要高於方陣中的長矛手的;而三眼銃雖然有各種缺點。但他也有一些優點,操縱簡單,士兵不需要將眼睛湊近藥室去瞄準;發射完畢後就可以用作鐵錘肉搏、製造簡單成本低廉。可以裝備大批軍隊,最要緊的是。明軍長時間對付的敵人是蒙古的遊牧騎兵,無需擔心對方裝備射程更遠,威力更大的火器來對付自己,三眼銃這種半冷半熱的武器已經足夠了,既然如此,何必又要花費更多的資源來製造更昂貴的火器和訓練士兵呢?

阿桂看到那個明軍士兵被自己的吼聲嚇住了,也有點不好意思,隨手將一根長矛丟給對方:“你就用這玩意。幫我看著周邊,有韃子過來就把他捅下去!”

伊爾登站在紅鬆下,一邊喝著馬奶,明軍抵抗的激烈程度讓他略微有點驚訝,圍牆缺口處的鹿角才清理了三分之二,就已經有超過二十個選鋒倒在地上了,雖然他們中的大部分應該都還能保住性命——兩重甲可以抵擋住許多本來可以致命的傷害,但至少也有三分之一的人會留下終身的殘疾,不過損失還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的,隻要將鹿角清理完畢

。就可以一擁而入,對於女真戰士在肉搏戰中的優勢,伊爾登還是很有把握的。

圍牆後。馮敬時正小心的觀察著戰況,他的謹慎並非多餘,女真人並非鴨子和野兔,他們也在不斷用箭矢、石彈以及一種專供投擲用的短矛向明軍還擊,鮮血和死亡並非女真人的專利。此時女真人距離圍牆缺口最近的距離隻有不到二十米了,將雙方分隔開來的隻有薄薄的一層鹿角和一條壕溝,女真的選鋒們已經排成了一條密集的縱隊,準備待到同伴一清理完鹿角從一擁而入。

“上吧!”馮敬時低聲道,在他的身後是一門虎蹲炮。這是這一小隊明軍中最為“重型”的火器了。許多沒有見過實物的讀者們因為“虎蹲炮”中的那個“炮“字將其當做一門火炮,實際上這玩意與其說是炮。還不如說是一門近距離射擊的大口徑霰彈槍。長度不過兩米,總重不過四五十公斤。發射時用鐵爪鐵絆抓住地麵,使用大量小鉛彈,沒有瞄準用的準星,也無法調節上下射角,顯然這種武器的唯一目的是大量殺傷近距離的密集敵人,可以說是後世的劈山炮的鼻祖,對於眼前的狀態倒是頗為適用。

這時後金士兵已經清理完最後一排鹿角,幾個拿著長牌的士兵衝了上來,將長牌丟在壕溝上,形成了一條簡易的橋,後麵等待已久的選鋒們大聲呐喊著衝了上來,在他們沉重腳步的踐踏下,仿佛大地都要顫抖起來。這時石牆上突然被捅出一個臉盆大小的洞來,裏麵伸出虎蹲炮黑洞洞的銃口。

轟!

隨著一聲巨響,雨點般的鉛彈從銃口噴射而出,最前麵的十幾個後金選鋒就好像被雷劈了一下,身體被近距離發射鉛彈攜帶的巨大衝擊力打的飛了出去。他們身上的兩重甲在這些桂圓大小的鉛彈麵前如同紙片一般脆弱。最前麵那排人其實還是幸運的,因為在他們往往在中彈後很快死去了,不像後麵的中彈者那樣要承受長時間的痛苦,以明末的醫療水平,這種被鉛彈打中的人十有*的下場是傷口發炎、血液中毒、肢體壞死的折磨下痛苦的死去,反正都是死,還不如少吃些苦頭的好。

遭到虎蹲炮近距離轟擊的女真選鋒們並沒有停下腳步,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和明軍見過不止一次陣仗,很清楚火器的威力越大,那麽兩次發射之間的間隔就越長,如果不能在下一次發射前將其奪下來,那方才付出的犧牲就白費了。這些彪悍的武士衝過壕溝,全然不顧腳下的長盾在他們的重壓下發出危險的咯吱聲,衝向圍牆。

阿桂將手伸向箭袋,但摸了個空,他回過頭,發現四個箭袋都已經射完了,那個明軍士兵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來:“你等會,我去後麵再拿些來!”

“算了,來不及了!”阿桂甩了下自己的右手,這隻拉弓的手已經僵硬的幾乎沒有什麽知覺了,拇指正在流血。不遠處的圍牆缺口處已經殺成了一團,女真人用盾牌遮住自己的臉和胸口,揮舞著戰斧和砍刀,企圖砍斷明軍的長矛,當然如果砍斷握著長矛的胳膊和指頭就更好了。而明軍則站在拒馬後麵,用長矛不斷向前捅刺,竭力將女真人擋在外麵。其實雙方能夠直接參加戰鬥的人都是少數,絕大多數人都隻能站在後麵,推擠同伴的背脊,並向敵人頭上投擲石塊、投槍。

阿桂看了看周邊的情況,按照他的建議,馮敬時在缺口後麵建造了一個高台,不過上麵的那個明軍射手已經被射的像個刺蝟。他看了看四周看,發現牆角有兩個陶罐,打開一聞,裏麵冒出油脂的味道。

伊爾登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雖然守城的明軍指揮官是個能幹的家夥,他很狡猾的將火器隱藏到了可以給敵人造成最大傷害的時候,但現在大局已定,兩軍已經短兵相接,在這個距離已經是屬於長矛和戰斧的,換句話說,屬於勇氣和武藝的,在這一點上伊爾登對自己的手下是有著絕對信心的。雖然將士們死傷不少,但隻要打贏了就萬事大吉,這一點在古今中外的軍隊裏都是一樣的——勝利者不應該受到指責。

正當伊爾登得意的捋著自己的胡須,等待著捷報的到來時,他突然看到一個黑影爬上了營門後的高台,作為一個曾經的獵人,伊爾登有一雙好眼睛,在這個距離他甚至可以辨認出這個人影就是那個向自己挑釁的明軍騎士,一種不詳的預感出現在他的心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