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那是我多心了!”溫體仁笑道:“不過你為何心神不定,竟然連橘子皮吃進去都沒現?”

楊嗣昌這才現自己口中滿是苦味,原來自己方才心裏想著事情,連放進嘴裏的是橘子皮而非橘子肉都沒現,讓溫體仁看出破綻來,他不由得苦笑道:“果然還是瞞不過溫公,不錯,我今日來溫公府上的確是有一事相詢,還請溫公不吝賜教。”

“文弱還是多心了,你來問我的想必是國事,溫某既然身為次輔,自然會知而不言,言而不盡的!”

“是!”楊嗣昌聽溫體仁這般說,心中一寬,便將昨天夜裏趙文德與自己說的撿可以與溫體仁說的說了些,溫體仁閉眼思忖了片刻,答道:“這麽說來,文弱你是打算增稅加餉來練兵了?”

“不錯,眼下朝廷內有流賊,外有東虜,若不加稅,哪裏來錢增餉練兵?若不練兵,拿什麽來討伐流賊東虜?”

“文弱你說的不錯,中都淪陷,皇陵受驚,這也的確是一個好機會!”說到這裏,溫體仁歎了口氣:“可是文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加餉練兵了,就能平定流賊和東虜嗎?如果稅加了,餉添了,兵也練了,可是流賊與東虜卻沒有平定,那該怎麽辦?”

“這個——”楊嗣昌頓時啞然,如果天子依照你說的加稅添餉練兵,可是卻沒有平定流賊東虜,甚至局勢變得更加糟糕會怎麽辦?不難想象,到了那個時候,自己的反對者將會重新跳出來,以現在百倍的力度攻訐自己,而天子會怎麽做也不難預料——當初父親在西北招撫流賊難道不也是經過天子同意,甚至深得其嘉許的嗎?在大明就是這樣,最後的勝利者隻有一個人,那就是高踞在九五至尊寶座上的那位朱家天子,而其他的人不管你文才武略、還是忠心耿耿,也許你可以贏一時,但肯定沒法贏一世,楊士奇、徐階、高拱、嚴嵩、張居正這些人無一不是萬人之英,一時之選,也創下了豐功偉績,深得天子信任,而他們最後又落得什麽下場?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可以強過他們呢?溫體仁見楊嗣昌低頭沉思,也不開口催促,過了好一會兒,楊嗣昌抬起頭來,用堅定的語氣答道:“若是當真如溫公所言,文弱也隻有自盡以謝天子了!”

“嗯!”溫體仁點了點頭:“既然文弱你已經有了這種想法,那我也就不多言了,天命之事非凡人所能揣測,我等既食君祿,隻有盡力以報君恩了。增稅加餉練兵之事可以做,不過有一個問題我想問你。”

“溫公請講!”

“假如流賊和東虜都平定了,你打算怎麽安排劉成呢?”

“劉成?”楊嗣昌方才與溫體仁說話時已經將那些暗含機鋒的話語都撇開了,溫體仁卻還是提到了這個人的名字,他不由得大吃了一驚。溫體仁看到楊嗣昌這幅樣子,露出了不滿之:“文弱,你該不會連這個都還沒有安排,這可就不應該了。這個劉成已經平定了漠南諸部,接下來加稅添的餉有差不多一半都是花在宣大鎮,如果當真能平定東虜、流賊,他的功績肯定居。有實力又有大功,你不事先給他準備好一條退路,對大明,對你,對他都不好?”

“這個——”楊嗣昌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暗想我哪裏有本事給他安排一條退路,他能給我留一條退路就謝天謝地了!隻是在溫體仁麵前話自然不能這麽說,隻得裝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溫公所言甚是,我倒也不是沒有想過,隻是此人不但有勇有謀,而且甚得羌胡之心,各部皆樂為所用,宣大鎮又是京師門戶,若是貿然換了人,隻怕別人擔不起這個擔子。”

“文弱說的是,這劉成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不過你身為宰輔,替天子主持國政,正是因為他是個難得的人才,就更是要小心看待呀?他本有才略,手掌重兵,得羌胡心,又身居是非之地。時間久了,就算他自己沒有反心,眾口鑠金之下,就豈能自保?到時候要是生出事端來,便是你害了他!”

“沒有反心?我害了他?我哪有這個本事?”楊嗣昌腹誹道,臉上卻還得裝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溫體仁看到楊嗣昌這幅樣子,便笑道:“我倒是有個辦法,文弱可以拿去用。”

“溫公請講!”

“我記得劉成擊敗察哈爾部後,林丹汗死於宿敵卜失兔汗之手,其長子額哲與正妻囊囊被送到京師安養,而大汗之位由次子阿布奈繼承。不知是否有錯?”

“不錯!”

“文弱所慮的無非是劉成離開大同總兵之位後,繼任之人無能,致使北虜興師,引戰亂。以我所見,不如到時候便將長子額哲送回草原,將各部一分為二,一部歸阿布奈,另一部分給額哲,這樣一來兩者相互製衡,自然我大明便穩如泰山了!”

楊嗣昌一開始對溫體仁的這個計策並不在意,畢竟他心裏清楚大明的麻煩不是在蒙古,而是劉成這個人上。可轉念一想,劉成之所以敢於脅迫自己,無非是其掌握著漠南各部,有鐵騎數萬,若是依照溫體仁的策略,將額哲送回蒙古,其必然與阿布奈兄弟相爭,自然劉成也就無法依仗其力了。這一招現在用還早了些,不過先結好額哲母子是可以的。想到這裏,楊嗣昌對溫體仁深深做了一揖,沉聲道:“溫公老成謀國,非我所能及!”

得到了溫體仁的支持,楊嗣昌立即行動了起來,他送走了趙文德後,就立即再次向崇禎上書,要求加征附加稅,具體辦法是初定每畝加米**、每石折銀八錢,共征收三百三十萬兩白銀,共編練新軍十二萬,計劃在一年內剿滅流賊,平定內亂。楊嗣昌的奏疏立即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清流領袖翰林侍講學士黃道周立即上書,稱“楊嗣昌倡為加餉之議,流毒天下,民怨沸騰!盜賊亦為朝廷赤子,隻因豪強欺壓盤剝、官府橫征暴斂,小民弱者失業流離,餓死路旁;強者鋌而走險,相聚為盜。楊嗣昌之法不但不能剿滅流賊,反而是驅民為盜。”還有“楊嗣昌貪戀權位,父喪而不回鄉守孝”,在文章的末尾,他還懇請崇禎下詔“罷練餉以收民心,斬楊嗣昌之頭以為大臣倡議聚斂者戒!”像這等攻訐楊嗣昌的奏章多如牛毛,依照明代的政治潛規則,楊嗣昌這些日子在府裏閉門不出,以表示思過,等待聖上的裁決。

胡府。

“胡公公!”趙文德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雙手呈上:“這是我家大人讓我帶來的,臨別時大人托在下帶句話給您:他那邊軍務繁忙,等明年開春,一定親自來京師來探望您!”

“哎呀!”胡可鑒接過禮單,看也不看的便放到一旁的茶幾:“劉兄弟就是太見外了,咱家又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他剛剛在大寧衛那邊打了那麽大的勝仗,那麽多有功將士要賞賜,正是用錢的時候,怎麽還送這麽厚一份禮來?難道咱家是這麽貪財的人?”

“胡公公說笑了!”趙文德笑道:“不過是些塞外的土物罷了,這次大人出兵塞外,仰仗聖上的洪福,在大寧衛僥幸勝了。那些雜胡懼我大明的威風,便獻了些當地的土物來。我家大人選了些稀罕的,讓在下送來給公公,聊表寸心罷了,倒是有件事情,須得請教公公!”

“莫非與楊嗣昌的那份請求加餉練兵的奏疏有關?”

趙文德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豎起大拇指讚道:“胡公公果然是神機妙算!”

“嗬嗬,這幾日裏京師裏最轟動的就是這件事情,咱家又不是聾子,如何不知道?”胡可鑒喝了口茶:“說,咱家那兄弟有什麽要問的?”

“我家大人就想問一個問題,楊嗣昌加稅增餉之事成不成的了?”

“哦?就這個問題呀!”胡可鑒噗嗤一笑:“咱家還道是多為難的事情呢?哎,趙先生,你回去和咱家那兄弟說,這事鐵定能成,讓他安心便是了!”

趙文德沒有想到胡可鑒的回答如此篤定,倒是愣住了,片刻之後方才問道:“為何公公這麽肯定?這幾日彈劾楊相公的折子可不少,眾口鑠金呀!”

“哎!”胡可鑒笑道:“趙先生您真是讀書讀得迂了,要是折子就能殺人,那還要三法司、錦衣衛、東廠西廠幹嘛呀?你放心,楊嗣昌最後的下場我不知道,可這件事情肯定能成!”

“在下愚鈍,還請公公提點!”

“說穿了其實也簡單,這些折子咱家雖然沒有看過內容,但卻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來。肯定都是大罵楊嗣昌是奸臣誤國,敘說百姓疾苦等等。可是有一個人敢說他有法子把流賊給平了嗎?”

“這個——”胡可鑒的話讓趙文德眼前一亮。胡可鑒笑著繼續說道:“那楊相公有沒有誤國咱家是不知道,可肯定不是奸臣。咱家也是在宮裏當值的,每次見到他那雙眼睛紅的和兔子一樣,要說咱們聖上是個勤快人,可楊相公也差不到哪兒去。每日裏天沒亮就到了,在乾清宮後麵的軍機處裏忙,往往天黑了還沒回去,好幾次咱家吃飯的時辰都看到他一邊啃饃饃一邊寫批語。萬歲爺也不是瞎子,軍機處距離乾清宮就隔著一堵牆,這些可都是看在眼裏的。中都陷落,江淮糜爛楊相公有沒有過錯?肯定是有的,但你要說他是個誤國奸臣,說是他害的天下變成這個樣子的,說他貪戀權位,不守回鄉守製三年,要砍了他的腦袋以謝天下,可你又拿不出什麽可行的法子來。換了趙先生您是萬歲爺,您會怎麽做?”

“公公說的是!”趙文德聽到這裏,已經是心服口服。清流們對提出增稅的楊嗣昌恨之入骨,想要一下子把他弄死,就站在道德製高點上把楊嗣昌批了個體無完膚。卻沒想到楊嗣昌天天就在崇禎眼皮底下上班下班,楊嗣昌的本事和成績雖然不好說,但“德能勤績”裏麵的“德”和“勤”這兩項肯定是滿分的。崇禎看在眼裏,肯定覺得這些彈劾的折子不客觀,效力已經減了好幾分。何況楊嗣昌再怎麽不靠譜,好歹麵對中都陷落,流賊糜爛江淮這個局麵拿出了一個“解決方案”來,而這些諫官們卻隻有破壞性的批判,卻沒有建設性的提案。難道今天一刀砍了楊嗣昌,明天流賊們就一個個自己下跪,解甲投降了。崇禎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會采納他們的彈劾。

胡可鑒看到趙文德鬆了口氣的樣子,笑道:“劉賢弟讓你來的意思我大概也知道了,想必是想要讓我在皇上麵前替楊大人說幾句好話,把這個增稅加餉的事情給定了。其實這對咱家來說倒也簡單,也就是張張嘴的事情,可趙先生你有沒有想過:咱們萬歲爺最恨的就是中外勾結,結黨營私,我與你家大人的關係,你家大人與楊文弱的關係可以說天下皆知,那些烏鴉諫官們要是彈劾,咱家豈不是自投羅網?反倒壞了大事?你回去轉告劉賢弟一句,楊文弱這件事情除非是實在不行了,否則咱家就還是持平而論便是了,不是咱家不肯幫他,而是這樣最好!”

“公公的話在下一定帶到!”此時趙文德對於胡可鑒已是佩服的五體投地,原先他對於劉成特別叮囑自己來京城後一定要去一趟胡府有些不以為然,可與胡可鑒這一番交談後,才現這閹宦對天子心性,對朝中各方勢力如觀掌紋,僅僅這一項,便抵得上十萬大軍,處事更是老謀深算。劉成當初花五萬兩銀子認了這個義兄,現在看來還真是跳樓價了。...看書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時間找到本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