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龍被程二這一番連珠炮般的反擊駁斥的啞口無言,正如程二所說的,當時揚州不是沒錢,恰恰相反,揚州是明末最富裕的城市之一,這裏不但是運河和長江的交匯點,還是全國最大的兩淮鹽區的所在,海水一般的財富匯集於此地,莫說一年十萬兩,便是百萬兩這裏也拿得出來,如果說程二割小民身上的肉補瘡,那當地縉紳就是從小民身上割肉往自己嘴裏塞了。

“那徐大人是否有向揚州縉紳支借一筆銀子呢?”陳子龍低聲問道,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果然程二冷笑了一聲:“陳公子問得好,徐大人,您還記得當時揚州的大人老爺們一共捐了多少銀子嗎?”

徐鶴城沒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一會,方才沉聲答道:“銀三千五百兩,糧食兩千石,還有一百石鹽和一點布匹雜貨。”

此時的陳子龍恨不得地上出現一條縫,自己好立即鑽進去,他心裏很清楚徐鶴城說的真實性很高,因為他自己就是縉紳的一員,他很清楚自己的這些同伴們的秉性,他們有錢,也有糧,但出錢出糧保衛鄉裏的積極性並不高;與北方那些住在鄉下的土豪不同,揚州地區的這些縉紳們通常是住在城裏的,武器低劣的流賊對於躲在高聳城牆後麵的他們來說威脅不大,的確,流賊會讓他們在城外的田產有一些損失,但反過來說小民的損失更大,他們完全可以乘這個機會壓價兼並那些破產小民的田產,大撈一筆,從長遠來看反而收益更高。

柳如是見陳子龍把話都說的僵了,趕忙起身打起圓場來:“魚兒想必已經熟了,不如我們先吃上幾杯,邊吃邊聊如何?”說到這裏,她微微一笑:“我可是有好些日子沒有吃上這鬆江四腮鱸魚了。”

“如是姑娘說的是!”程二是何等知機的,拊掌笑道:“放著魚膾不吃,卻在這裏說些無趣的事情,我等當真是大傻瓜!”

陳子龍如何不知道柳如是是在替他打圓場,勉強向程二笑了笑:“徐大人,程二先生,這邊請!”

一行人去了隔壁,早已擺開了一座酒席,四人分賓主坐下,徐鶴城對柳如是道:“麻煩柳先生替我的抱刀人取些吃食來。”

柳如是看了一眼那個一直抱著徐鶴城的長刀的漢子,隻見其中等身材,但肩寬背闊,麵無表情,一雙眼睛倒是亮的出奇,心知是徐鶴城的親兵侍衛一流人物,便笑道:“這位壯士何不去樓下,我讓下人另開一個席麵便是了!”

“樓下是樓下的,我要跟在大人身旁!姑娘讓人隨便取些吃食與我便是!”這抱刀漢子的語音有些奇怪,雖然咬字十分清晰,但一字一頓的,倒像是個剛剛學會的孩童一般。柳如是驚訝的看了徐鶴城一般,見其並不開口,便笑道:“也好,小菊,你替這位先生取張小桌來!”

“不必麻煩了!”那抱刀漢子走到桌子旁,取了一盤羊肉,又拿了幾個饃饃,便走到門邊,席地而坐,吃了起來。倒把柳如是和陳子龍嚇了一跳,程二趕忙解釋道:“這位吉田先生是倭人,他們那邊便是這麽坐的。”

陳子龍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抱刀人,在心中暗罵了幾句蠻夷、倭奴,然後才拿起了筷子。四人在桌上吃酒扯著閑話,柳如是曲意奉承,說了些許湊趣的話兒,逗得程二與徐鶴城都大笑不止,過了好一會兒,她看到方才的尷尬氣氛都去得差不多了,方才笑問道:“徐大人,我方才聽您說流賊其實並不難破,可為何自今年秋天以來,兩淮形勢大惡,連陷名城,除了大人您,官軍多有敗績呢?”

“柳姑娘,我方才說的是流賊之中除了闖、獻、曹操之外,並不難破,您方才聽差了。”

“哦,那敢問一句,這闖、獻、曹操三人各有什麽長處,為何超出群賊呢?”

徐鶴城看了柳如是一眼,又看了一旁的陳子龍,心知眼前發問的雖然是柳如是,但真正想問的卻是陳子龍。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稍一思忖沉聲答道:“自崇禎二年,陝西大饑,群賊四起以來;賊中魁首多者擁眾數萬,少者亦有數千,縱橫數省者有如過江之鯽,但其中桀雄者無過闖、獻、曹操,這是因為他們三人各得了一字。”

“各得一字?”陳子龍問道。

“不錯,闖得其嚴、獻得其狡、曹操得其厚。”

“請大人詳解!”

“闖賊粗衣蔬食,衣飾甲仗無珍奇寶貨,無二色,是對己嚴;行伍嚴整,嚴禁殺掠是待下嚴,待己嚴則能得眾,待下嚴則得民心,且進退皆有法度,非尋常賊寇。獻賊且凶且狡,行事常出人意料,暗合孫吳之法;曹操待下寬厚,賊眾皆樂為所用。此三人皆為賊中梟雄,實非他賊所能比擬。”

陳子龍聽到這裏,不由得皺眉問道:“若是依照徐大人所說,闖、獻、曹操三人行事都有可取之處,倒也算得上是個豪傑了?”

“陳公子難道沒有聽說過盜亦有道嗎?”徐鶴城笑道:“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偷竊之前,判斷情況以決定是否可以下手,為智;能猜出房屋財物的所在,為聖;行動之時,一馬當先,身先士卒,為勇;盜完之後,最後一個離開,為義;把所盜財物公平分給手下,為仁。)闖、獻、曹操擁數萬之眾,橫行千裏,自然有其可取之處,又豈是那些蠅營狗苟的鼠輩可以比的?”

陳子龍聽到這裏,不由得臉色微變,像徐鶴城這樣評價,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如非徐鶴城是堂堂的揚州兵備道,剛剛擊敗流賊立下大功,他隻怕就要當麵叱嗬了。柳如是在一旁看的清楚,趕忙插口道:“那徐大人以為闖、獻、曹操三人,哪一個對朝廷威脅最大呢?”

“與朝廷的威脅?”徐鶴城皺了皺眉頭,隨即笑道:“這個也要看時運的,如何說的清楚。“

“那若是將時運撇開呢?”

“若是將時運撇開的話,那應該是闖第一,獻其次,曹操最後!“

“為何這般說?”

“很簡單,古人雲:唯賢與德,可以服人。闖賊待己嚴,待下嚴,且賢且德,隻要不早死,自然能得部眾人心,有一番作為;獻賊雖然凶狡,但凶狡可以傷人,亦可傷己,兵法乃詐力之道,若無德行相配,必反傷己;至於曹操以寬厚得眾,卻無法度禦下,早晚必死在此道上。”

陳子龍在一旁聽徐鶴城侃侃而談,心中越發氣悶,便插口問道:“若是依你說的,其他賊眾皆等閑輩,那史大人督兵堅守沿江,不但未曾斬獲,州縣還多為荼毒,這又是為何呢?”

聽到陳子龍的質問,徐鶴城臉色微微一動,卻不回答,夾起一塊鱸魚,放入口中,咀嚼了兩口笑道:“這鬆江鱸魚果然味美,其他地方是及不上的。

陳子龍見狀,如何不知道徐鶴城是避而不答,他心中氣惱,卻也拿對方沒有法子。正當此時,丫鬟小菊從外間進來,對眾人福了一福,將一份拜帖遞給柳如是:“先生,是鄭公子的拜帖!”

“哦!”柳如是接過拜帖,臉色微變,問道:“是誰送來的?人呢?”

“是鄭公子本人,正在樓下等候!”

“還不快請他進來!”

小菊下去一會兒,便聽到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徐鶴城的眉頭微皺,他的江湖經驗十分豐富,從腳步聲已經聽出來人體重驚人,難道這位鄭公子是個巨人不成?

正思量間,一個身形魁偉的黑袍漢子走到門口,將房門堵得嚴嚴實實,連門外的光亮都遮擋住了。門口的那位抱刀人霍的一下跳起身來,反手已經拔刀在手,擺開架勢喝道:“什麽人?”

“是我,柳先生!”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眾人定睛一看,才發現那黑袍漢子肩膀上還跨坐著一個錦衣少年,那漢子的身形太過魁偉,眾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漢子身上了,根本沒有注意到肩膀上的少年。那黑袍漢子伸出雙手,將少年抬起輕輕放在地上,那少年錦袍金冠,唇紅齒白,目如點漆,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卻生的俊美異常。他雙足踏到地上,便整理了一下衣冠,向柳如是長揖為禮,笑道:“柳先生,這是父親送我的昆侖奴,您看如何?”

眾人向門口漢子看去,這才發現那漢子不止身著黑袍,就連**出的皮膚也如木炭一般烏黑,不但如此,五官輪廓也與中土人氏大不相同,徐鶴城與程二見識頗多倒也還罷了,柳如是與陳子龍何嚐見過這等人,不由得嘖嘖稱奇,柳如是笑道:“這人生的好生魁梧,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莫不那裏的人都長得這般?”

“這是紅毛人送給我父親的禮物,聽說來自極西之地,當地人都生的格外魁梧壯健,不過像他這樣的也是極為罕見了。附近的王公貴人便從當地兒童中挑選壯健機敏的,運回家中教以武技,長大後便當做護衛親兵,又叫做馬穆魯克。我父親把他給我,要不我把他送給你吧,就住在這南樓裏,保管沒人敢來找你的麻煩!”

“還是算了吧!”柳如是掩口笑道:“這麽個黑大個忤在我家門口,還有誰敢來我這裏?嚇也嚇死人了!”說到這裏,她向身旁的徐鶴城介紹道:“徐大人,這位便是福建遊擊將軍鄭芝龍的長公子,姓鄭名大木!”又向鄭大木笑道:“這位便是揚州兵備道徐鶴城徐大人,這位是休寧程二先生,這位是華亭陳子龍陳公子”

“大木拜見諸位!“鄭大木趕忙躬身下拜。

“公子不必多禮!”徐鶴城伸手虛扶,與程二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心中卻是暗自吃驚,他們自然知道就在幾個月前自己還和鄭芝龍的手下為了爭奪大員港打了一仗,後來是劉成走了楊嗣昌的關係才把這件事情擺平了,想不到竟然在這鬆江南樓上撞到了正主的兒子,莫非是冤家路窄不成?

徐、程二人有了心事,話語便少了許多,席間隻聽到鄭大木與柳如是兩人說話,這鄭大木雖然還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可言談舉止與世家子弟無異,全然看不出他爹是個剛招安沒多久的海盜頭子。陳子龍看了也暗自點頭,覺得倒也不曾辱沒了周延儒的門楣。

鄭、柳二人閑扯了幾句,突然笑道:“大木,你不是去玉繩先生門下受教,怎麽突然跑到我這裏來了,莫不是被玉繩先生逐出師門了?”

“那怎麽會!”鄭大木雖然明知道柳如是是在取笑自己,可畢竟年紀還小,頓時臉色脹紅:“是父親大人有信來,說這邊不安靖,讓我先回福建去住上半年,待到局勢穩定了再回來向周先生請求不遲。臨走之前,來向先生辭行,卻被先生取笑!”

柳如是聞言與陳子龍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無奈,她歎了口氣:“鄭將軍說的不錯,的確今年這邊不安定,你還是先回福建去,待到事情都平息了再回來不遲!”

“都怪史可法、洪承疇禍國殃民,才弄到這般田地!”鄭大木恨聲道。

“哦?大木公子為何這般說?洪承疇也還罷了,史大人行事還是忠謹的很呀!”陳子龍聽了一愣,洪承疇倒也罷了,自從南陽失陷後,他在江南士林中的聲譽就已經不斷下降,已經直追楊鎬、楊鶴等人了。可史可法雖然未曾建功,可流賊也基本沒有過江,加之他又是東林黨大佬左光鬥的弟子,有這份香火情在,自然江南士林對他的攻訐也少了許多。

“忠謹?我家磨坊裏的驢子也忠謹的很,可他是巡撫安慶、池州諸地官軍,又豈是忠謹二字便夠了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