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一個山頭裏不可能容納兩頭大型食肉猛獸,除非崇禎遷都,否則明與後金就不可能共存,因為他們的核心區域實在是太近了,對於任何一方,另外一方都是致命的威脅。因此對於明王朝來說,即使加稅對財政有害,但隻要能消滅後金政權就是可以接受的,因為遷都無論在政治還是財政上都代價巨大,既然這仗一定要打,那為什麽不盡早打完呢?但從政治的角度,加稅又是極其困難的。大明的高級官員們是皇帝的臣仆的同時還是大土地所有者,同年、同鄉、親戚等等千絲萬縷的聯係又將他們與無數鄉紳連接起來,他們不得不在考慮帝國利益的同時,還要考慮自己與家鄉、好友們的利益,加上宗室、勳貴們,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已經到了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地步,征多少稅?從哪兒征稅?以什麽形式征稅?誰來負擔這些稅?任何一點細微末節都會引起新的衝突和矛盾,甚至有將帝國撕裂的風險。因此對於畢自嚴這樣一個過去並未結黨的技術官僚來說,無論說什麽都會給自己增加一批敵人,而從他的意見中得利的那部分人在他受到攻擊時也未必會伸出援手。因此通過裝病來什麽都不說,靜觀其變,見機行事反而是最好的一種選擇了。

“看來畢尚書不到了關鍵時候是不會表態的了!”劉成笑道:“不過這也怪不了他,太早表達態度不但對自己有害,對國事也未必有利,國家像他這樣善於理財的人才也不多了!”說到這裏劉成歎了口氣:“隻是這樣就苦了楊大人了,他這份請練兵加稅策一公布出來,就成了眾矢之的,千夫所指無疾而死的感覺可不好受呀!”

“是呀!”徐顯明也歎了口氣:“我聽一個從京師來的商人說,京師裏麵每天早上到處都能看到揭帖,都是說楊大人各種壞話的,巡城司撕都撕不完。士子們更是對其有切齒之恨,聽說有認還說要等在楊大人上朝的路上天誅此奸臣!”

“天誅?”聽到這個熟悉的詞匯,劉成不由得目瞪口呆:“真的假的,誰這麽大膽?”

“嗬嗬!”徐顯明笑道:“不過是虛言罷了,在楊府門口大罵,投些石塊雜物倒是有,真的動手殺人哪裏敢。再說天子已經賜給楊大人二十名錦衣衛,每天上下朝時護送大人,難道還有人敢和北鎮撫司對著幹?”

“看來楊大人的聖眷未衰呀!”劉成笑了笑:“也罷,這件事情因我而起,我也得盡盡心,搖旗!”

“在!”郝搖旗應了一聲。

“你待會從我的衛隊裏麵挑十個武藝精熟,踏實可靠的人,送到楊大人身邊去。這個節骨眼下,可千萬不能出什麽岔子!”

“是,大人!”

“大人,既然加稅的事情還沒有什麽眉目,那朝邑那邊擴產的事情是不是要緩一緩呢?”徐顯明低聲問道。劉成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依照先前的計劃,劉成將從對後金的戰爭中獲得雙重的利益:作為將軍他將通過贏得軍功獲得更大的權力;而作為朝邑工廠的後台老板,在通過提供軍事訂貨來獲得豐厚的利潤的同時,他還可以利用大明的軍費開支來擴張產能,更新設備,培訓熟練工人。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等到戰爭結束,劉成將擁有東亞地區最大規模,技術水平最高的軍工聯合體。但計劃的一開始就碰到了障礙——楊嗣昌的加稅計劃受到了阻礙,如果工廠的擴產照計劃進行,而軍事訂貨沒有跟上,多餘的產能就會閑置,工廠也很可能陷入現金流斷絕的窘境。

“不能緩!“劉成考慮了一會:“把擴產計劃縮小到原來的一半,我給巴圖爾、固始汗、車臣台吉他們都寫一封信,告訴他們我將敞開供應武器,這應該可以去掉一部分的庫存,剩下的到了今年秋天再說,那時候應該也有個眉目了!”

“是,大人!“徐顯明將劉成的話記了下來:“那我回朝邑後就修改計劃,原先的訂貨能推就推,希望可以減少一些損失!”

“嗯,那好消息呢?”劉成下意識的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在他的心目中擴產工作是下一步的核心工作,甚至比對後金的戰爭還要重要。按照大明朝廷的德行,從來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自己今天把後金給滅了,明天估計天子就想著剪除羽翼,削除兵權了。自己如果運氣好碰到個仁厚點的還能弄個爵位,混進勳貴的行列裏麵混吃等死;要是遇到個刻薄雄猜點的,覺得自己功太高,權太重,賞多了舍不得,賞少了又怕自己有怨望之心,索性找個由頭殺了的也沒啥奇怪的。曆史上類似的例子實在是數不勝數,說來也怪不了皇帝心狠手辣,坐那個位置上手底下都是廢物固然難受,手下太能幹更不好受。即便一切順利,劉成滅了後金後加官進爵安享富貴,可就憑他過去的所作所為,從頭到腳都是給人抓的小辮子,就算崇禎護著他,後半輩子估計也得被禦史老爺們的敲打和彈劾中度過,說不定哪天還得去詔獄裏麵去蹲幾天,那日子也就比無期徒刑強點。可隻要把這個擴產計劃搞成了,有了這個做本錢,無論是對外侵略,還是對內鎮壓,大明都不可能把劉成撇到一邊去了,隻要不是傻子都清楚過去那套卸磨殺驢的把戲還是藏起來得好。

“哦,說這麽多都差點忘了!”徐顯明拍了一下大腿,笑道:“浙江那邊來消息了,杜固拿下了荷蘭人在大員的要塞,戰事已經告一段落了!”

“好,好,好!”劉成興奮的站起身來,連續說了幾個好,不難看出他的狂喜,他一邊在屋子裏踱步,一邊笑道:“好個趙有財,竟然就這麽赤手空拳在那邊打下一片基業來,我先前還真是小看他了,看來天下豈少千裏馬,隻是少了伯樂,使得豪傑老於草莽之中,空自蹉跎罷了!”

“也是大人慧眼識才!”徐顯明笑著恭維了劉成一句,語鋒一轉又落到自己的老本行了:“我聽說荷蘭人不遠萬裏而來,在台灣築城而居,想必那兒是個富庶之地吧?”

“不錯,當地氣候溫暖,土地肥沃,一年可三熟,大木、漁場、礦產皆有,臨海又可曬鹽,若是種植蔗糖,更是利潤豐厚。”劉成點了點頭:“不過現在還不是,隻有些鹿皮、金沙、硫磺什麽的。“

“為何這麽說?“

“那台灣現在還不過是蠻荒之地,就算再多東西也要人去開采出來,現在這些不過是當地土番人偶爾從深山中取來的,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哎,這等福地卻落在土番手中當真是可惜了!”徐顯明聽劉成這麽說,不由得頓足歎道,他抬起頭卻看到劉成正詫異的看著自己,不由得臉色微紅:“大人,在下隻是一時忘形了,請恕罪!”

“無妨!”劉成笑道:“你身為計委的主事,對財帛物質的事情多留意些是好事,我又怎麽會怪你。過幾天我就讓徐鶴城南下去接替趙有財回來,以後就由他去掌管南方這攤子,他出發前你找個機會和他聊聊,把未來幾年我們可能會缺的物質列一張表給他,讓他多留留心!”

“要調趙先生回來?他該不是,不是——”徐顯明還是第一次從劉成口中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吃了一驚,趙有財剛剛立下大功主上就派人將其替換,莫不是他哪裏做錯了什麽?

“他該不是犯了什麽過錯,我才把他調回來的?”劉成笑了笑,將徐顯明心裏所想的話說了出來。

“不,不——”被上司說破了心思,徐顯明不禁有些困窘,剛想解釋卻看到劉成擺了擺手:“顯明,也難怪你會這麽想,趙有財他剛剛立下大功,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就被我調回來了,莫不是犯了什麽過錯,我要處罰他?可是當真不是,我這麽做有兩個原因:第一、我有一件要緊事要讓他做;第二、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個位置。”說到這裏,劉成稍稍猶豫了一下,問道:“顯明,你做這計委主事也有些時日了,可有什麽想法嗎?”

“想法?”徐顯明思忖了一下,苦笑著答道:“稟告大人,在下隻覺得事情千頭萬緒,每日裏都戰戰兢兢,唯恐有哪裏沒有想到的,誤了事情!”

“不錯!”劉成笑著點了點頭:“若是打個比方的話,顯明你便是朝邑那數十家大小作坊的大管家,唯一不同的是你這個管家要管的事情要複雜的多,尋常農家用得上最多也不過柴米油鹽、布匹草料幾樣罷了,而你要管得隻怕有兩三百種了吧?”

“大人說的是!”徐顯明點了點頭,卻不知為何劉成把話頭扯到這邊來了。

“在朝邑那些工廠與那些農夫不同,尋常鄉裏衣食皆可自給自足,要從外麵買的無非鹽、茶、鐵幾樣罷了。而工廠便不同了,比如那紡織廠,僅僅梳毛一道工序,便要人尿、石堿、明礬、木炭十餘種,缺一不可。這些原料又不是產於一地,須得從四方運來,生產出來的布匹也不是隻買給旁邊州縣,須得行銷四方。所以要想工廠發展壯大,僅有朝邑一地是不行的,還得派出勇猛精幹之人前往四方,即購買可用的原料,又將我們的商品行銷出去。對我來說朝邑的廠房和外麵奔走之人便好像一車的雙輪,缺一不可!趙有財拿下大員隻是一個開始,最要緊的是派出精幹的人探查這大島上有何物產?當地土人與往來大員的商人有何需求?或以武力,或以利益交換,為我們的工廠打開新的出路,這才下一步應該做的,你明白了嗎?”

“大人高論,小人明白了!”聽了劉成這番話,徐顯明心悅誠服,劉成的意思很明白,趙有財雖然精明強幹,但畢竟原本是個鄉紳,若掄起做生意買賣隻怕還及不上徐鶴城,既然拿下了大員城,那麽接下來經營市場的事情換徐鶴城就更合適一些,反正這一套他原先在西北早已輕車熟路,而趙有財回到劉成這邊,自然有新的用處。

“時候不早了,顯明你先休息吧,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是!“徐顯明趕忙站起身來,向上司行禮。劉成點了點頭,看著部下退出門外,他感覺到一陣口幹舌燥,自己方才可真是說了不少話。是不是說的太多了?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問自己,下屬沒必要知道太多,知道的越少,就越老實;而另一個聲音卻反駁,什麽都不知道的蠢貨隻會把事情弄砸。

劉成搖了搖頭,好像要把腦子裏麵正在爭論的雙方趕出去。也許是方才母親摔死自己孩子的那一幕讓自己深受震撼了吧,“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天都有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而無能為力,要怨就怨你姓愛新覺羅吧!”他喃喃自語,走到櫃子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一飲而盡。

第二杯酒劉成喝的就慢多了,他一邊品味著酒,一邊想著事情。當趙有財得知有人將接替自己時會很不高興,但他除了服從沒有其他的選擇,軍隊掌握在杜固手中,這麽短的時間裏他應該還來不及把自己的前衛隊長拉攏過去。當他回來的時候自己必須想法子給他一個驚喜,這不僅僅是為了打消趙有財的怨氣,上位者有獎賞立功部下的義務,自己可不能賴賬不還。

劉成想了一會兒,酒精在他的身上漸漸發揮了作用,他開始覺得思緒漸漸遲鈍起來。於是他決定先上床休息,反正距離趙有財回來還有好幾個月呢。當睡神控製他之前,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楊嗣昌這個時候在幹嘛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