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這番話觸動了王東陸的心事,對於他這等在大員港已經紮下根基的土豪來說,對大明朝廷的態度是頗為微妙的。⑥八⑥八⑥讀⑥書,.□.≠o如果用現代人的視角來解讀,本民族的大軍驅逐異族殖民者,王東陸應該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但從王東陸的角度來看卻並非如此。因為荷蘭人萬裏而來不是為了在台灣這等疫病流行的地方種地的(在南非和北美有大把氣候條件更好的土地供荷蘭人挑選),而是為了從事遠洋貿易的。荷蘭人沒有能力也沒有興趣幹涉這些福建移民的內部事務,隻是向其征收少量的糧食、蔬菜以供養城堡裏的官吏和士兵,對於向王東陸這等土豪,在荷蘭殖民者手下過得遠比在福建過得舒服愜意。而現在這種局麵被打破了,不難想象王東陸此時心中的感受。

“爹,咱們去還是不去?”看著父親沉吟不決的樣子,王大可憂心忡忡的問道。

“去!”王東陸終於下了決心:“你替我準備兩百石米,還有二十頭牛,五十隻雞,二十壇酒,一起帶去!”

“爹,要這麽多東西?”王大可露出了肉疼的表情。

“不成器的東西!洗腳上岸沒幾年,別的沒學會,土財主的那點脾氣倒是學了個十足!”王東陸罵道:“這點東西算什麽,隻要這大員港的局勢不變,你老子我還是這裏的首戶,這點東西轉眼間不就賺回來了?小裏小氣的,要是讓別人先貼上那個杜大人,那可不是這點東西可以打發的了。”

“是,是!”被父親罵的灰頭土臉的王大可正準備下去準備東西,卻被王東陸又叫住了:“我出發後你準備好一條快船,挑幾個水性好,身手好的兄弟,今天晚上從鹿耳門那邊出去,走一趟安平城。”

“安平?”

“沒錯,我記得你見過鄭一官鄭大人吧,你到了安平就把這裏的情況都告訴大人,然後就留在他手下聽命!”

“是,是!”

看著兒子的離去的背影,王東陸的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容:“你若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就算是朝廷命官,我也隻有拚死一搏了!”

當杜固走進會館的堂屋時,十幾個年齡各異的男人們擠成一團,個個惶恐不安,很多人的衣著上還露出慌亂的痕跡,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甚至腳上的鞋子是不成對的。十幾個身披鐵甲的士兵包圍著這件堂屋,個個手持武器,甲片閃光,胡須濃密,眼神無情。

“你是不是搞得有點過火了?“杜固向一旁的林河水問道。

“您不是說要先嚇唬嚇唬他們的嗎?”

“我是有這麽說過!”杜固有些啼笑皆非的答道:“可是不是有點太過了?要是真把他們嚇糊塗了,待會還怎麽說事呀!”

“大人您放心,絕不會嚇糊塗,要糊塗也是裝糊塗!”林河水冷笑道:“能跑到這裏來的哪有良善之輩?真有也早讓人連骨頭都嚼了,要是不先讓他們看看厲害,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麽幺蛾子呢。”

杜固半信半疑的看了看屋裏的人,目光掃過每個人的麵容,企圖窺探出那張誠惶誠恐的麵皮下麵的東西,但卻一無所獲。

”本官乃是大明浙江定海衛指揮同知杜固,今日奉朝廷之令,驅逐紅毛夷,收複台灣島,使我大明疆土金甌無缺。列位皆為我大明子民,王師今日來此,須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為朝廷效力!“

屋子裏一片寂靜,人們偷偷的交換著眼色,杜固從有的人目光中看到恐懼,但更多地是鄙夷,卻絕無欣喜。“林河水說的沒錯,這裏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杜固伸出手握住自己的佩刀,指尖感覺到刀柄上那纏繞得十分細密的絲繩,強忍下心中的惱火。

正當杜固即將按奈不住自己怒火,一個聲音從人群中傳了出來:“大人,小人願意捐獻米兩百石、牛二十頭,酒二十壇,雞五十隻,以犒勞王師!”

“好,好!”喜出望外的杜固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麽,他趕忙走到說話那人身前,笑道:“這位先生請起,不知怎麽稱呼?是何方人氏?”

“小人姓王名東陸,乃是福建泉州府南安人氏!”王東陸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杜大人,其實大夥兒都期盼朝廷已久,隻是為大人威風所懾,一時間不敢說話,大家說,是不是呀!”

“是!”

“王老爺說的是!”

“不錯!”

既然王東陸開了頭,其他人也紛紛應和,出糧出人,多的出了百餘石,少的也出了幾十石。杜固見了心中暗喜,雖說在古代比起陸運來,水運要省事的多,可無論是浙江運糧到聖地亞哥城,還是從聖地亞哥城到大員港,一路上波濤洶湧,漂沒損失的就不在少數,運一石糧食來的花費就不少於一半,即使不考慮時間成本,光是路上的耗損,這批糧食的價值就至少是兩倍。更何況這是打開了局麵,其他的間接好處更是不用提了。

“諸位對朝廷的心意我杜某就收下了!”杜固向眾人做了個團揖,笑道:“大家請放心,今後若是缺糧,本官隻會用銀錢和買,不用列位樂捐。隻是人力牛馬方麵,還多有仰仗的地方。”

對於杜固的許諾,眾人半信半疑,大明官府的德行大夥都還沒忘記,黃紙說的好聽,白紙做的一塌糊塗的事情難道還見得少了?(黃紙指的是朝廷詔書,白紙指的是地方官府的告示)。這位杜大人是個武將,連個親民官都不是,誰知道這話出了門還認不認?不過也沒人傻到當麵拆穿,隻是應付了幾句,便散了堂。王東陸正準備離開,卻被一個親兵攔住了,笑嘻嘻的問道:“王老爺嗎?我家大人請您到後堂說話!”

“是!”王東陸應了一聲,乖乖的隨那親兵進了後堂,隻見杜固站在階前,笑嘻嘻的等著自己,趕忙加快腳步迎了上去:“大人如此折煞小民了!”

“長者為尊嘛!”杜固笑嘻嘻的將王東陸迎上堂來:“我方才已經問過了,王老爺您是本地的首戶,今日得您承情,我已經啟奏朝廷,予您家中一個生員,您可在家中選一個聰明的孩子,報上名字生辰,便算是入學了!”

“多謝大人了!”饒是王東陸別有心思,聽到杜固這句話心中也不由得一動,這大員港雖然已經有一兩萬福建移民,可基本都是些不文之輩。昔日在鄉裏舉人秀才的威風他也是親眼見到的,如果真的朝廷能夠在這裏開府建縣,自己的那個兒子就是第一個秀才,哪怕是再也考不上去了,那也足以確保王家數十年“大員第一家“了。

“罷了,這都是老爺您自己掙來的!”杜固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隻要老爺您走在正道上,這不過是開始。我就說句討心窩子的話,這大員港在天涯海角,朝廷就算能派幾個大人來,還不是要指著縣裏的大戶們幫襯著?大人們來了又走,隻有王老爺您是把根紮在這兒的!”

“哪裏,哪裏!”被杜固說中了心事,王東陸心中有些慌亂,強笑道:“我等在這蠻荒之地,翹首以盼王師,如稚子以盼慈母,今日得見王師威風早已足願,哪裏還有那麽多心思?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方才小人看海上那炮擊荷蘭人泊地的大船,倒像是西班牙人的。”

“哦?”杜固不由得暗自吃驚,心想這老兒貌不驚人,竟然還能區分荷蘭人和西班牙人?須知在當時絕大部分明朝人眼裏,西班牙、荷蘭、葡萄牙人隻不過是紙上的名字,隻有少數海商才能將其區分開來。他想了想,決定還是把事情告訴對方:“不錯,西班牙人已經就撫,出大船以助我大明攻打荷蘭人。”

“什麽?”王東陸臉色微變,問道:“我大明已經與西班牙人聯合進攻荷蘭人?”

“嗬嗬!”杜固傲然笑道:“我大明乃是****上國,西班牙不過是一偏遠外夷,何德何能與我大明聯盟?不過是暫借其力罷了,以夷製夷罷了!”

“大人說的是!”作為一個前海主,王東陸對於西班牙人實力的了解自然比同時代的絕大多數人要深的多,他從杜固的話中得到了十分豐富的潛藏信息:這支明軍與西班牙的聯盟應該隻是某個地方官的自作主張,而非有朝廷的授權的長遠計劃,這對於他的舊主鄭芝?來說十分要緊。

杜固又和王東陸說了幾句,便端茶送客,王東陸剛剛下得堂,林河水便從屏風後麵走了出來,杜固問道:“林先生,你覺得這人如何?”

“朝秦暮楚之徒!”

“我也這麽覺得,這老家夥不簡單!要不要派人將其嚴加監視?”

杜固想了想,搖了搖頭:“我們人生地不熟的,就一千多人大員灣這麽大怎麽監視?還是把北線尾沙洲上的炮台加緊修好,等到第二批援兵到了,人手充裕了再說吧!”

“也好!”

王大可領著六七個水手,將一條黑帆小船推入海中,他看了看天空,月亮被烏雲籠罩,夜色籠罩著大海和陸地,波濤拍打著沙灘,傳來一陣陣響聲。天還是一樣的天,海還是一樣的海,空氣中依舊是那腥鹹的味道,就連流水拍打著船殼的聲音也一如既往。唯一不同的是在赤嵌街那邊閃爍著數百堆閃爍的營火,控製著這兒的不再是荷蘭人,而是這群遠道而來的“大明官軍“。

海風有點亂,船帆劈啪作響,這讓王大可有些心煩意亂,他讓手下放下船帆,沉靜的劃槳,偷偷摸摸的向鹿耳門方向劃去。他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幸好沙洲上的守兵和民夫已經忙碌了一天,早已疲憊的進入了夢鄉,隻有城堡上的幾點燈火映照著海麵。小船滑過水麵,就如同拂過柔順的黑色綢緞,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城堡上守兵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條荷蘭人的水道一邊,但即使如此,王大可的神經依然緊張的像拉滿的弓弦。

為了避免擱淺,船隻行進的速度並不快,對於鹿耳門的海況,王大可就像自己手掌的紋路一樣熟悉,哪兒有沙洲、哪兒有一塊礁石、哪兒的水流更快,他都了如指掌。他坐了下來,斜倚在船舷上,感覺著水流衝擊側板,他漸漸變得寧靜了下來,隻要再過半個時辰,船就可以通過鹿耳門,進入外海了,到了那時即使被敵人發現,他也可以往沿海的那些礁石叢中一鑽,誰也別想追上他王大可,不過得首先走完這段路。

“少爺,您看,有哨兵!”一個眼尖的水手指著不遠處的低聲道。王大可順著部下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兩百多步外一點火光在輕輕的晃動,憑借多年在海上磨煉出的好眼力,依稀能夠看清旁邊有幾個人影,顯然這群來曆不明的“大明官軍”並沒有忘記鹿耳門這個後門。

“回去嗎?還是等一等?”王大可猶豫了起來,他心裏清楚假如被哨兵發現會有什麽後果,可如果這麽什麽都不幹就回去,父親又絕對不會饒過自己,在海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王東陸對待兒子就像對待其他部下一樣凶狠、無情,反正他也不隻這一個兒子。

正當王大可想著自己的事情時,在沙洲的另外一頭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在僻靜的夜空中分外清楚。王大可跳了起來,往聲音來處望去,隻見炮壘升起火光,緊接著又傳來兩聲炮響。

“少爺,怎麽回事?官軍發現咱們了?”一個手下低聲問道

王大可側耳聽了聽,又伸手探了探風向,這時他看到那火光下的人影開始晃動,向槍響的方向跑去,顯然這幾個哨兵已經被槍聲所吸引了,這是一個天賜良機!

“是熱蘭遮城在打炮,應該是官軍和荷蘭人打起來了,別管這些了,把帆升起來,乘著動靜大咱們快點!”他走到船尾,接過舵柄,小船頓時轉了個彎,掀起一陣浪花,手下趕忙升起黑帆,船速陡然加快起來。木頭輕響、帆布搖蕩、波浪四濺,發出刺耳的聲音,但被槍炮聲所蓋過,沙洲上的人們什麽也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