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人!”那親兵應了一聲,便帶了幾個人去了,對麵的土謝圖人見了,還以為是在死者身上找戰利品的,這在當時也是司空見慣的,雖說仗剛開打就死人財有點過分,不過也犯不著來阻攔。不一會兒,那親兵便帶著二十件沾滿血跡的皮甲回來了。

“好!”脫脫不花拿起一件皮甲,這玩意又髒又臭,還沾滿了黑的血跡和塵土,穿上這玩意路邊的乞丐與高貴的王子都一個樣,他滿意的點了點頭:“你挑二十個精悍能幹的,換上這玩意,等到有機會,你就帶著他們混過去,接下來該怎麽幹你知道了吧?”

“小人明白!”那親兵笑道:“往馬廄裏丟火把,往公牛的屁股上戳一刀,砍死女人和老頭,怎麽樣亂子大怎麽來!”

“很好,事成之後每個人五十個銀幣,你兩百個,外加兩匹好馬,記功一次!”脫脫不花揮了揮手:“抓住機會,俺當年投靠總兵大人的時候,還不如你現在呢!”

“多謝大人栽培!”那親兵跪下磕了個頭,轉身退下。脫脫不花看了看遠處的小山:”現在就要看王副總兵的本事了!“

特木爾山。

山坡上遍布屍體,有一些是昨天傍晚時的留下的,但更多的是新添的,大部分都是身著皮甲的土謝圖人,鮮血從他們的傷口裏流了出來,滲入泥土之中,將其變得濕軟肥沃,幾年後這裏的草木會生長的格外茂盛。

“準備火箭!”碩壘往山上看了看,與粗豪的外表不相符的是,他其實是個極其冷靜、細心的人,也不是沒有感覺到土謝圖汗君臣對自己的戒備與提防,因此他並沒有一開始就貿然起猛攻,而是將裘布不情願的交給自己的那些土謝圖人起了一次試探性的進攻,一來保存自己的實力,二來也可以判斷出山上敵軍布防的弱點。經過一番試探,他得出結論山上的敵軍雖然火器犀利,但兵力數量很有限,主要布置在兩山之間草木茂盛的鞍部,他遂決定改變戰術,采取火攻。這時一名部將低聲道:“大汗,您不覺得土謝圖人那邊也太安靜了嗎?”

碩壘點了點頭,冷笑道:“裘布這個自作聰明的蠢貨,一定又是聽了格羅喇嘛那家夥的主意,耍那些見不得人的小花招了,他也不想想,這仗到底是為誰打的,若是我們走了,他一個人對付的了車臣台吉和那個漢人將軍嗎?”

“大汗!那我們要撤兵嗎?”

“不,先看看吧,渾水才好摸魚嘛!”碩壘冷笑了一聲:“派個人去提醒下那個糊塗蛋,別以為我不知道他玩的那些小把戲,真玩脫了最倒黴的是他自己!”

“是,大汗!”

山頭那棵大橡樹上,王安世正坐在一根粗壯的樹杈上,觀察著整個戰場的形勢。在他的身旁,士兵們正忙亂著將一捆捆羽箭、一桶桶火藥分下去,在橡樹下,一個簡單的炭爐已經被立了起來,鐵匠正在修補兵器,鑄造鉛彈,在更遠的地方,桑丘手下的漢子們正喊著號子,將那三位“長腿婊/子”推到專門堆成的陡坡前——這是那個西班牙老兵痞對三磅炮的昵稱,這樣當火炮射擊時產生的後座力會將其推上陡坡,然後當衝量被耗盡又會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無需耗費炮兵的體力和時間重新複位。當然絕大部分人都在抓緊時間喝水、進食、休息,誰也不知道下一次戰鬥將在什麽時候打響。

“王將軍!車臣汗在幹嘛?”博爾劄仰著脖子高聲喊道,陽光照在他光禿禿的腦門上,射出亮光,在他的身旁已經放著三個空了的皮囊,而他的腹部卻隻是微微隆起,從一大早開始他就坐在樹下喝著酸馬奶,即使當山下的敵人開始進攻,他依然坐在那張牛皮坐墊上,沒有挪一下屁股。這位車臣台吉的安答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把皮囊從自己的嘴邊挪開,用他的大嗓門向士兵們大聲吼叫。不過王安世不得不承認,他的音量的確驚人,即使是在行列的末端,也能輕而易舉的聽清位於行列中央的他那層出不窮的髒話。

“車臣汗幹嘛那重要嗎?”接口的是鄂齊爾,這個心高氣傲的年輕人的臉上在先前的戰鬥中受了一點擦傷,他用尖酸刻薄的語氣反駁道:“反正無論他在幹嘛,您都會坐在那兒喝酸馬奶,我想就算敵人殺到你麵前,你還是不會放下那該死的酒袋的。”

“沒錯!”博爾劄仿佛沒有聽出鄂齊爾話語中的譏諷,他舉起自己的左手:“對付這樣的敵人,一隻手就夠了,我可以一邊喝酸馬奶,一邊殺敵!”說到這裏,他哈哈的大笑起來。

“該死的醉漢!”鄂齊爾的低聲罵道,他走到王安世的下方,仰著頭對王安世道:“大人,我們得幹點什麽,可不能指望著這個醉漢——”

“開始了!”王安世從樹杈上跳了下來,他拍了拍手中的塵土:“你馬上回到自己的隊伍去!”

“山下的敵人進攻了?“鄂齊爾扭過頭向山下望去,卻現一切照舊,他回過頭用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安世。王安世不得不繼續解釋道:“敵人的兩翼都開始動了,接下來就是我們了。敵人隻有牽製了山下的總兵大人與車臣台吉,讓他們無力出兵支援我們,才可能拿下山頭的。”

山腳下傳來的號角聲印證了王安世的判斷,鄂齊爾不服氣的看了他一眼,轉身向自己的防區跑去。

“算了,我也喝夠了,該幹正事了!”博爾劄打了個哈哈,就手上那半袋酸馬奶丟到一旁,跳起身來:“王將軍,您說我該幹些什麽?”

“您?”王安世看了看地上的皮囊,又看了看博爾劄,笑道:“現在還不是您上場的時候,在此之前,您還是先在樹下歇息會吧!”

博爾劄看了看王安世,仿佛是第一次看到眼前這個男人,突然他笑了起來,重新一屁股坐到那張牛皮上,拿起那半袋酸馬奶,繼續喝了起來。

在寬闊的兩翼,激烈的戰鬥已經展開,碩壘的警告起到了作用,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碩壘出了進攻的命令,成千上萬的土謝圖騎兵如同一**海浪,拍打在明軍與準格爾人的防線上,雙倍的數量優勢使得他們可以放心大膽的輪流進攻。箭矢與鉛彈交織,長矛與骨朵碰撞,不斷有人倒下,但倒下的人的空缺立刻被下一個人所填補。在東線,幾十個土謝圖勇士衝破了駝城,幾乎點著了明軍的火藥庫,但很快格桑率領的鐵甲騎兵就切斷了他們的後路,重新封鎖了突破口。這些冒進的勇士隨即被保衛上來的長矛手與射生手包圍,捅成了刺蝟。這些可憐人的慘叫與呻吟被槍聲、鼓聲、號角聲與喊殺聲所掩蓋,這些聲音刺激著士兵們的腎上腺素,讓他們忘記了恐懼、疲勞與傷痛,自以為像天神一般魁梧有力,英勇無畏;直到他們被刺穿、砍倒、射中,鮮血與生命從傷口流盡,此時他們才現自己不過是個凡人,終有一死。

但戰場的核心並不是在兩翼,而是在位於戰線中部的特木爾山上,山坡上,雙方的軍隊洶湧如同波濤,忽進忽退,交錯如同海邊的礁石。由於碩壘下令釋放火箭,點燃了秋天的草木的緣故,戰場上濃煙四起。煙霧中粗看仿佛有一點東西,細看卻又沒有了,稀疏的地方遷移不定,濃密的煙塵進退無常。在煙霧中的士兵宛如鬼魅,仿佛有一位神通廣大的巫師,用神秘的力量驅使著這些血肉橫飛的人們推上去,又攆回來,掃集到一處,又驅散到四方。

到了未時五刻(大概下午兩點左右),土謝圖人已經殺到了距離山脊線隻有百餘步遠的地方,這是一塊大約有一畝大小的狹長平地,王安世原本在這裏修建了一條半人高的矮牆,前麵還一排柵欄,射生手們就是在這矮牆的屏障下向山下的敵人射擊的,但此時矮牆外已經到處都是屍體,雙方就在圍繞著這堵矮牆肉搏,土謝圖人沒有帶拆毀柵欄的工具,他們用彎刀,骨朵,甚至徒手拆毀柵欄,地上的泥土沾滿了血,有察哈爾人的、有土默特人的、也有漢人的,當然還有土謝圖人與車臣人的,他們的血混雜在一起,滲入泥土之中,僅僅在這堵矮牆下,就有過一千人倒下,有的被鳥銃與弓弩射殺,有的被身異處,有的被砸破了頭,還有的被扼殺,橫七豎八的倒在一起,親如兄弟,本為守軍的屏障,此時卻成為雙方的墓場。

王安世站在那棵老橡樹下,除了臉色慘白,一切如常,箭矢與石彈在他身邊如雨般落下,三個親兵倒在他麵前。在此之前他已經兩次向劉成索要增援,第一次劉成給了他六百人,第二次給了四百人,當第三個求援使者出現在劉成麵前時,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回去告訴王副總兵,沒有援兵了,如果人手不夠,就自己填上去!”

碩壘也好不到哪裏去,一開始從裘布那兒要來的三千人早已要麽變成地上的屍體,要麽四散逃走,他帶來的六千車臣人,也損失了四分之一,這已經接近了他的底限。他向裘布要了兩次援兵,那位半心半意的盟友不甘不願的給了他一千人,也早已消耗殆盡。居高臨下的地形、進行修築的矮牆、指揮官的巧妙調度,讓火繩槍、弓箭與三磅炮揮了驚人的威力,但戰爭歸根結底是一個數字遊戲,勝利屬於迫使敵人先流幹血的一方,接近五倍的數量優勢讓碩壘已經離勝利隻有咫尺之遙。

“沒有了嗎?”一個懊惱的聲音將王安世從苦思中驚醒了過來,他轉過頭,隻見博爾劄將最後一個空酒囊丟在地上,在他的身旁丟著至少七個酒囊。博爾劄看到王安世正看著自己,突然笑了起來:“現在是我上場的時候了嗎?”

“是!”王安世看了看左右和身後,幾個小時的激戰已經耗盡了他手中有限的兵力,他猶豫了會,答道:“隻是我現在抽不出多少人了,最多隻有一百人!”

“一百人就夠了!”博爾劄笑道:“王將軍,我們漢人的兵法講的是運籌帷幄,算無遺策;我們蒙古人卻不然,講的是攻其不備,方才你的調度我都看到了,幾乎沒有做一件錯事,可眼下光不出錯是不夠的,須得豁出去拚死一搏了!”

王安世點了點頭,他心知對方說的沒錯,要贏得勝利除了謀略和謹慎,有時候還需要瘋狂與大膽,每個偉大的統帥的靈魂裏都有獅子與狐狸兩種特質——即像獅子那樣勇猛無畏,又像狐狸那樣狡詐謹慎,自己的性格更長於老老實實的依照上級指定的方略行事,而非在必要的時候把方略丟到一邊殊死一搏。他咬了咬牙,走到矮牆邊指著下方的敵軍陣地道:“一百人還是太少了,我把剩餘的人手都抽給你,湊足兩百人,待會我讓桑丘用炮轟擊敵人的中間,吸引賊子的注意力,而你從右邊繞下去,然後沿著矮牆橫掃敵人的側翼,那邊地勢會平一些,更能揮騎兵的力量!”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博爾劄順著王安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條頗為平緩的下坡,他滿意的點了點頭。其實特木爾山的坡度很緩,一個優秀的騎手甚至可以在乘馬上山下山,但如果想要用騎兵攻山那就太蠢了,在爬坡的時候騎兵將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優勢——度,隻會淪為守方射手的活靶子,而且在多石的山坡上一旦從馬背上跌落很容易摔破腦袋。因此雙方在登山時都選擇了下馬步行。但居高臨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雖然無法與平地的威力相比,但依然能揮相當的衝擊力,尤其是仰攻一方幾乎全是步兵的前提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