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巡撫衙門駐地在桂林,省城之內除了廣西巡撫瞿式耜這位明朝的封疆之外,還有兩位宗室親藩。

一位便是神宗六子惠王朱常潤,另一位則是朱常潤同母弟桂王朱常瀛之子、永明王朱由榔。

前年潞王朱常淓以遠支宗藩承繼大統,於南京祭孝陵登基為帝年號弘光時,除當時南都城不少官員覺得潞王承繼不符禮法外,遠在廣東的兩廣總督丁魁楚同廣西巡撫瞿式耜、巡按王化澄等官員也都認為潞王不當繼大統。

兩廣總督丁魁楚本是崇禎朝任命的河南、湖廣總督,兼巡撫承天、德安、襄陽,可是其還未上任,北京就已經被李自成攻破。朝廷都沒了,丁魁楚這個河南、湖廣總督又如何就職。

等到弘光朝建立,丁魁楚這個前河南、湖廣總督卻被內閣首輔史可法改任為兩廣總督。

於天下諸省而言,除去不在弘光朝控製下的河南,湖廣之地肯定比兩廣之地更加重要,所以好好的湖廣總督變成兩廣總督,丁魁楚對於南都自是一肚子不滿。

隻是這個不滿一開始丁魁楚也沒有表現出來,到了廣東後這位總督大人也不思政務,每日以享樂為事。為了供個人享樂,竟派水師到肇慶附近的羚羊峽放幹河水,在斧柯山下的老坑取硯石。

選用官吏方麵,也是弊端叢生,大致做到了明碼標價,童叟無欺,把個兩廣吏治搞得是一塌糊塗。

約過了半年,一封鳳陽來信讓丁魁楚突然抖擻起來。

這封信是鳳陽總督馬士英送來的,信中告訴丁魁楚崇禎太子尚在,所以南都的潞王政權是不合法,也不合倫序的。

“為國事計,當另立新君。”

馬士英的言外之意就是兩廣方麵當同鳳陽方麵合作,共同推翻南都的潞王政權,擁立先帝太子登基為帝。並明確告訴丁魁楚,鳳陽已同武昌左良玉聯係,平南侯也對潞王竊居大統十分不滿,願率大軍沿江東下,以正國統。

馬士英所告之事讓丁魁楚真是大喜過望,並且絲毫不疑馬士英所言崇禎太子真假,因為其與馬士英私交甚厚,甚至可以說沒有馬士英就沒有他丁魁楚。

原因便是崇禎九年丁魁楚官至河北巡撫,可同年清軍阿濟格率師八萬餘從獨石口入犯,襲擊延慶、昌平等地,侵掠京城,掠人畜十八萬東歸。

身為河北巡撫的丁魁楚既不敢率部抗擊清軍,也不敢帶人解救被清軍擄去的人畜,所以事後被囚禁遣戍邊衛。最終此事以丁魁楚向朝廷交納餉銀獲得釋放,隨後便罷官居故鄉永城。

也就是在家居永城期間,發生總兵劉超叛亂事件。

當時率軍平叛的就是馬士英,而丁魁楚偕同練國事輔助馬士英設誘降免罪之計,擒獲劉超殺死。由於這個功勞,丁魁楚又被起複為總督河南湖廣加兵部尚書銜。同時,因平劉超之亂與馬士英的“甜蜜”共事,使其與馬士英成了至交好友,關係極為緊密。

現在好友馬士英準備搞個“大的”,除鳳陽精兵強將數萬人外,又有左良玉的幾十萬大軍可依靠,成功的可能性至少六七成,丁魁楚原本“冷”下來的心思自是大動,想趁機能夠重回中樞將史可法等東林黨人趕出朝堂。

因此,丁魁楚便秘密派人同馬士英聯絡,準備以兩廣呼應鳳陽同平南。

不過丁魁楚嘴上說兩廣會一同起事,可直到左良玉大軍啟程,兩廣方麵對於正國本之事也沒有任何實際動作,甚至官場和民間都沒有任何質疑潞王的“輿論”準備。

廣東布政使顧元鏡倒是想先煽煽風,結果沒等著手就被總督大人派到潮州治水災去了。

丁魁楚這顯然是打著不見桃子不伸手的念頭,不想其觀望風頭再下注的想法倒是對的。

因為,左良玉突然死了。

沒了左良玉,原本被馬士英當成“正國本”依靠的幾十萬大軍,一下子變成了威脅社稷,荼毒生靈的禍患。

所有人都知道左良玉之子左夢庚根本控製不住其父那些驕兵悍將,因此隻要這幫虎狼竄到南京城下,富庶的東南必然要被這些虎狼之兵毀於一旦。

生怕左軍幾十萬虎狼入東南之後會生靈塗炭的馬士英偃旗息鼓,從“引狼”變成了“拒狼”,在其部署調遣下,淮西兵將終是將左部大軍堵在了安慶一帶,此後南都令史可法以首輔閣部身份督師平叛,到了最後南都最大的威脅卻被“流寇”給解了。

左夢庚封王、阿濟格封王、吳三桂封王,弘光朝一夜之間冒出幾十個公侯伯來,此事令得天下大嘩。

有識之士皆說朝廷不智,此舉無疑讓國家名器泛濫成災,進而動搖國本。而且不論是左夢庚麾下的大軍,還是阿濟格麾下的滿兵,又或吳三桂麾下的關寧軍,三者本質上都是大明的叛軍,三家同時歸降不過是因為北方順賊勢大原因,又哪裏是真心要扶保大明江山社稷的。

故即便朝廷要接納三家,也要施以平衡製奪之策,或使兵將分離,或控其錢糧命脈,然今日觀地方督撫所為,個個以叛軍為依重,反過來借助拉攏叛軍鞏固自身權位,向朝廷要這要那,又哪裏是什麽中興氣象。

不少人都說朝廷再如此胡亂作為下去,這天下終歸是歸了順。

對於南都的胡亂封賞,接引滿虜大肆封賞,欲“以虜製寇”之策,丁魁楚倒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因為若不如此,南都拿什麽應對?

“不能誘來,便是敵人。”

清流長篇議論,說這不好,那不好,可叫他們實際去辦事,大概也就是撫一途了。

縱是火燒起來了,也燒不到遠在兩廣的丁總督。

但是好友馬士英臨陣變卦,或者說臨陣脫逃卻讓一心想重回中樞的丁魁楚大為不滿,但沒有馬士英打頭陣,他丁魁楚遠在廣東又能如何。

此時廣西發生一件大事。

封於廣西桂林的靖江王朱亨嘉聞聽南都竟然納降滿虜阿濟格,還將其封為忠王,氣憤之下怒而起兵自稱監國於桂林。

平蠻將軍楊國威等廣西兵將也對南都朝廷引仇人為親人之舉痛恨,於是率部擁戴靖江王。

起兵前,朱亨嘉曾派親信孫金鼎勸廣西巡撫瞿式耜主持擁立一事,遭其拒絕,便將瞿式耜囚禁。心急如焚的瞿式耜暗中派人聯絡丁魁楚、陳邦傅和楊國威的部下焦璉,以他們火速平亂。

接到瞿式耜的求援,丁魁楚倒也不含糊,他是不認可潞王承繼,但靖江王又算個什麽東西。於是出兵擊殺楊國威,擒獲造反自立的朱亨嘉。

此事上奏南都後,經廷議,弘光帝封丁魁楚為平粵伯。

不過弘光做夢也想不到他所封的平粵伯正與廣西巡撫瞿式耜,密謀擁立他人為新君。

瞿式耜是東林黨人,也是東林大宗師、江南文壇領袖錢謙益的弟子,早年曾為戶科給事中,後與其師錢謙益參劾溫體仁、周延儒等早貶削,與其師一同罷歸常熟。

無官可做的瞿式耜於常熟每日以詩酒自遣,過得甚是瀟灑。後來李自成攻克北京,潞王於南都登基。於東南毫無根基的潞王為了盡快鞏固朝廷,極是信任東林黨人,所以在其師錢謙益的舉薦下,瞿式耜被任為應天府丞,後來又在錢謙益的一番努力下,升右僉都禦史,出任廣西巡撫。

當初錢謙益等無奈放棄去鳳陽擁立唐王是因為潞王被北兵護著過了江,雖說潞王登基之後將朝政都交給了東林黨人,但卻也偏用北來諸將及順案逆案等官,最終逼得首輔史可法出外督師。

這件事讓錢謙益極為氣憤,對於當初擁立潞王為帝頗感後悔。身為學生的瞿式耜對於老師的心意肯定是清楚的,並且在他眼中也一直認為能夠承繼大統的必須是先帝崇禎最親宗室,也就是神宗嫡親血脈,故而他認為福藩、惠藩、桂藩、瑞藩這四位神宗嫡嗣才有資格成為大明新君。

福藩這邊因為當年鄭貴妃原因,瞿式耜肯定是不願擁戴的,而且福王下落不明,多半已經死了。

瑞王朱常浩原封陝西漢中,崇禎十六年李自成攻入潼關,常浩逃到四川重慶;次年張獻忠軍攻克重慶,常浩全家被殺,瑞藩便算斷了。

但惠藩、桂藩尚在,因此怎麽輪也輪不到一個遠宗潞王。

靖江王朱亨嘉的造反讓瞿式耜意識到,不僅宗室對於潞王不滿,天下也有很多人對潞王承繼大統不滿。

並且南都方麵近來無論施政還是國策,都有極大問題。朝堂之上黨爭不斷,朝堂之外濫封勳爵,引狼入室。朝廷賦稅重地江南也是奴變四起,而奴變肆虐月餘,南都竟無一兵一卒出,也無一計出,當真是讓遠在廣西的瞿式耜憂心腫腫,擔心再這樣下去大明不是亡於流寇,而是亡於自身。

這一切亂象的根源,瞿式耜將其歸結在潞王得統不正。

倘是神宗嫡係血脈為帝,天下人又豈有不服,豈有不從的?

不管是惠藩還是桂藩登基,恐怕都不會有左良玉引軍東下這場大禍。左良玉不東下,又豈會有後麵的史可法出外。史公不出外,朝堂豈能如此混亂,以致小小奴變月餘便成糜爛之勢,動搖國本。

憂國憂民的瞿式耜在平定靖江王叛亂後,終是決定另擁新君,以澄清當前混亂,開大明氣象。

他首先想到的新君人選肯定是惠王朱常潤。

可是一番接觸下來,瞿式耜發現惠王並非可立之人,因為其同潞王一樣都崇信佛教,並且還舉辦過皈依之禮,整日禮佛參禪,不通人間事理,對朝政一無所知。

這種人立為天子,哪裏會有什麽擔當。

惠藩不行,剩下來的便隻有桂藩了。

桂王朱常瀛是神宗七子,原封湖南衡州,天啟七年就藩。崇禎十六年,張獻忠部進軍湖南,朱常瀛逃往廣西。由於奔竄慌忙,亂兵乘機搶劫,朱常瀛隻帶著第三子安仁王由楥逃到了廣西梧州。

第四子永明王朱由榔在永州被大西軍俘獲,正在性命難保時,受到一個混入大西政權的明朝官員暗中保護,又恰逢張獻忠決定作戰略轉移,率領大西軍入川。

西軍入川後,明朝廣西征蠻將軍楊國威和部將焦璉率領四千多名士卒開進湖南永州等地,朱由榔才得以死裏逃生,被護送到梧州同其父聚合。不久桂王朱常瀛在梧州病死,安仁王朱由楥掌府事。

所以瞿式耜決意擁立的便是這位代掌桂藩事的安仁王朱由楥,不想朱由楥同他父親一樣一病不起,不久也死了,最後桂藩便剩下永明王朱由榔一人。

在同朱由榔的接觸中,瞿式耜感覺這位永明王相貌堂堂,頗有帝王之象,讓人見而便有下拜衝動。觀其談吐,也是大方得體,於國事有相當之見解,絕對是大明新君最合適的人選。

隻是瞿式耜不過是廣西巡撫,擁立份量不足,所以便想得到兩廣總督丁魁楚的支持。

因為不知丁魁楚對於繼統人選態度,瞿式耜就暗中先同廣東布政使顧元鏡聯絡,結果顧元鏡極是讚成擁立桂藩為帝。繼而顧元鏡又將此事告於丁魁楚,總督大人聽後不置可否,既未說可立,也未說不可立。

但是提醒顧元鏡永明王雖是桂藩唯一繼承人,然現在仍是永明王,非親藩。

言外之意若永明非桂王,並同靖江王朱亨嘉一樣,乃小宗。

小宗又豈可入承大統?

顧元鏡恍然大悟,立即修書廣西,讓瞿式耜趕緊向南都上書為永明王請封桂王,以為親藩。

瞿式耜也是大罵自己糊塗,當下寫好為朱由榔請封桂王的奏疏,命快馬急遞南都。

而此時的南都城中,弘光皇帝正跪在一尊佛像前虔誠祈禱著。

這一跪,竟跪了一個多時辰,直將外麵侯著的首輔王鐸及內閣眾學士急得團團轉。

可天子禮佛事大,諸臣又豈敢輕易進去打斷。

終於,禮佛完畢的潞天子在內侍簇擁下出了大殿,見首輔等人還在等著,這位潞天子摘下手指上的長長護套,歎息一聲悠悠對諸臣說道:“武安平亂有功,朕以為當不吝王爵封賞,內閣擬詔吧。”

聞聽此言,王鐸鬆了口氣,趕緊接著問道:“陛下以為,當封何王?”

“喔。”

潞天子內心一陣煎熬,“就封康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