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那是什麽?”

正從岸邊父親手中接過水桶的蒙古少女好奇的看著東方,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發光。

“什麽?”

正在打水的父親直腰向女兒看去的方向望去,好像真的有什麽東西在一閃一閃,同那荒原中被野狼扒出來的骷顱頭於夜間會閃現鬼火一般。

“是狼群麽?”

少女吉日格拉有些擔心,幾年前她跟隨阿爸放牧時遭到過狼群襲擊,她親手養大的小黑狗就是被狼群活活咬死的,把她難過了整整好幾天。

狼的眼睛在夜裏會發光。

“狼的膽子再大,也不敢到這裏來。”

白音笑了起來,心道可能是什麽小獸在那裏,也沒當一回事,摸了摸女兒的腦袋,道:“回去吧,你阿媽和弟弟還等著我們的水呢。”

“噢。”

吉日格拉將水桶重新拎起,她雖然隻有十三歲,卻能同大人一樣提起幾十斤重的水桶。

為此,鄰居們都說她該嫁人做人家的妻子,而不是再做阿爸的乖女兒呢。甚至連阿媽都這樣說,氣得吉日格拉兩天都沒有和阿媽說話,還是阿爸說舍不得讓乖女兒嫁人,小吉日才重新和阿媽說話。

“阿爸,不是狼,是什麽?”

少女一邊吃力的提著水桶,一邊仍盯著那發光的遠處,她真的很好奇那團亮光究竟是什麽。

漆黑的夜色,會發光的東西真的很惹人好奇。

“可能是有人去找走失的羊群回來了吧。”

白音覺得那亮光是有人在打火把過來,因為離的太遠看起來太模糊。草原上牛羊走失的事情再正常不過,他沒有多想什麽,隻是說完,心弦好像被人用什麽東西撥了一下,突然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阿爸,怎麽了?”

少女看著一動不動的父親有些不解。

“不要出聲。”

白音的神色變得越來越凝重,死死盯著遠處的亮光,繼而神情變得無比驚慌,一下將手中的水桶扔在地上,拽住女兒的手就往自家帳篷跑。

他聽到了蹄聲——戰馬的蹄聲。

都思兔河畔很多人都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蹄聲,當這些人從帳篷中疑惑的走出要看個究竟時,遠方已有無數火把正在隨著蹄聲向他們衝來。

“騎兵,是騎兵!”

馬背上生活的蒙古人對於戰馬的蹄聲再熟悉不過,他們大呼小叫起來,恐懼也從心底升起。

這麽黑的夜裏縱馬奔來的絕不會是朋友!

敵人,敵人!

……

“殺!”

“待贖漢將”吳汝玠一馬當先,衝殺在前,其拚命的樣子比之當年追隨滿洲人殘殺同胞還要勇猛。

因為,他需要向大順證明他對大順的忠誠,也需要向大順證明他的價值。

否則,他很有可能會同那些被順軍活埋在通州的漢軍同袍一樣,成為荒野下的一具腐屍。

如果單是這樣,或許也是一種痛快和解脫。

但要跟範文程那樣被順軍拉去一刀一刀的剔成骨架子,最後那顆心還在微微顫抖,那鼻間還在微微呼吸,那眼睛還在微微張合,那就是真的生不如死了。

比起被淩遲的範文程,他吳汝玠無疑是幸運的。

雖然他的妻女暫時為奴,但至少她們還活著。

隻要他吳汝玠真正的洗心革麵,願意為從前的罪孽贖過,他還是能夠同妻女團圓的。

甚至,他還能在大順有個很不錯的前程。

“殺!”

數千人發出的喊殺聲響徹都思兔河畔上空,讓那些驚懼的蒙古人心中寒意更甚。

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怎麽辦。

他們,隻能跑。

“燒!”

吳汝玠將手中的火把毫不遲疑的甩進前麵一座帳篷,繼而縱馬朝那些慌亂的蒙古人衝去,手中的長刀在對方驚愕眼神中砍出,“噗嗤”一聲,戰馬的衝撞力令得長刀勁道更足,一顆留有辮子的人頭眨眼間同主人分離。

血淋淋的一幕嚇得周圍的蒙古人尖叫起來。

吳汝玠聽不懂蒙古人叫喊什麽,但他知道,尖叫代表著害怕。

“一個!”

心中默數的吳汝玠繼續揮刀砍殺,毫無防備的蒙古人同木頭樁子一般,接連被他砍倒六七個。

“燒!”

幾十名順軍探馬精銳不住往前衝刺,殺人,放火,所到之處除了一地的屍首,便是那一座座燃起大火的帳篷。

火光如同黑夜的啟明星,指引著更多的順軍將士向著都思兔河畔衝殺而來。

連日的行軍疲倦一掃而空,所有人都攢著勁如同一條條惡龍鑽進虎魯克寨桑部落的核心地帶。

到處都是砍殺,到處都是大火,到處都是驚叫逃奔的蒙古人。

威寧海,一百多年後,再次陷入火海。

……

“阿爸!”

在少女吉日格拉絕望的目光和哭喊中,她的阿爸被一名呼嘯而來的騎士砍倒在地。

中刀的白音在地上呆呆的望著哭喊的女兒,他的半邊臉都被長刀砍沒了,他的視線慢慢變得模糊,他想爬到女兒身邊,可他的身子卻跟被寒冰凍住般,怎麽也無法挪動一步。

恍惚間,白音有一種錯覺。

時空回到了九年前,地點來到了長城內。

一個抱著女兒的漢人女子趴在丈夫的屍體上拚命的呼喊,丈夫卻再也回答不了妻子。

體溫在漸漸流失,原本溫暖的身體很快在寒風吹拂下,變成一具發硬的屍體。

白音和同伴在那漢人的家中翻箱倒櫃著,他記得他在那漢人家中找到了一口鐵鍋,找到了半罐子鹽,找到了兩床棉被,還有幾十枚銅板。而他的同伴則將那漢人家中所有的衣物都給打包了起來,說是這樣回去就能讓一家老小穿得體麵一些。

有點讓人發笑的是,白音的同伴還將那家女人用的殘餘脂粉也裝進了袋子中。

這家的東西雖然不多,但在白音和同伴眼裏看來,卻是大有收獲。城中那些有錢的漢人家中可輪不到他們這些人去搜,但隻要他們賣力些,多搜幾家,總能滿載而歸。

將找到的東西用棉被裹起放在馬背上後,白音走到那個死了丈夫的女人身邊,將她的女兒高高舉起,然後狠狠摔在地上。

草原上的規矩是隻殺身高超過車輪的,但這裏是長城內,是漢人的地方,草原的規矩不適用。

而且漢人實在是太多了,多殺一些不會是壞事。

做完這件事後,白音將那可憐的漢人女子拖進了屋中,因為女人拚命反抗,他氣的將女人的頭顱割下擺在一邊。

臨走時,他看到女人的手指上有一枚銀戒指,他便拿刀切斷了女人的指頭,將那枚銀戒指取了下來。

現在,那枚銀戒指被妻子收著,他準備等女兒吉日出嫁的時候送給她做嫁妝。

這才是一個好父親。

可是,他等不到女兒出嫁了。

時空回到真實的時候,白音對這個世界最後一幕印象是他家的帳篷正在燃燒。

喇嘛們說這一世人活著受苦,下一世就會享富。

卻不知道我的下一世是不是會變成王爺和台吉。

白音死了。

他的名字就叫富有。

他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變成富有的人。

或許,下輩子他會如願以償。

……

呼嘯的大風助長著都思兔河畔的火勢,從起初的十幾座帳篷到綿延十幾裏的火龍。

長龍所至,一座又一座的蒙古包被火焰吞噬,寒冷被通天的火焰驅散,讓身處火場之中的所有人都感到無比的燙熱。

通天的火光更是將都思兔河畔照亮得有如白晝,冰凍的都思兔河上也在不斷的反射著紅光。

同白城子的塔什海部一樣,威寧海的虎魯克寨桑部麵對突然的襲擊,完全就是待宰的牛羊,沒有任何有效抵抗。

讓人難以想象,為何這麽一支孱弱的蒙古部落都可以霸占河套地區這麽久。

長城內的那些漢人在北望故土時,他們究竟在想什麽!

女人在跑,男人也在跑。

昔日高傲黃金家族的黃金三衛後裔們,此刻沒有表現出任何蒙古勇士的勇敢,也沒有體現任何蒙古勇士的血性,反而如同一群被狼驅趕的山羊般,隻知到處亂跑。

他們彼此撞在一起,彼此拚命的推擠,在同伴的身體上接連踏過……

“是什麽人,什麽人!……”

剛剛睡下的虎魯克寨桑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就衝了出來,視線中,他的族人們都在奔跑,火光大得好像威寧海被天神降下懲罰般。

“是漢人,是漢人!”

虎魯克寨桑的長子皮格圖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就在剛剛,漢人的騎兵將他的妻子活活燒死在了帳篷中。

帳篷內妻兒的求救聲沒有讓皮格圖像個男人一樣衝進去,而是本能的逃了出來。

大概是他聽過漢人的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漢人?!”

虎魯克寨桑怔住了,他不知道漢人怎麽會出現在威寧海的,這裏已經一百多年沒有過漢人的蹤影了。而且這些年來除了隨滿洲人進過長城兩次,他並沒有得罪過長城那邊的漢人。

所以就算漢人要報複,他們也當報複滿洲人才是,找他們這些同樣被滿洲人壓迫的可憐人,算怎麽回事?

虎魯克寨桑可能是年紀大了,有點糊塗,威寧海是有漢人的。

或許,在這位王爺眼中那些替他放牧的奴才不算漢人,那些替他部落繁衍後代的女人也不算漢人。

他(她)們隻是財產。

“阿爸,快跑吧,再不跑都要死在這了!”

皮格圖一把推倒懷有他父親骨肉的漢人女子,蒙古人的傳統部落毀了不要緊,隻要根還在就行。

什麽是根?

就是傳承。

世襲職務的傳承。

“走,快走,快走!”

虎魯克寨桑反應得也很迅速,今天不管漢人在威寧海殺了他多少族人,燒了他多少財產,隻要他這個族長還在,虎魯克寨桑部就能再次聚攏。至於那個被兒子推倒的女人,他根本不在乎,哪怕這個女人的身子很美妙。

可惜父子二人很快就知道他們是逃不出去的。

如悶雷般的蹄聲在整個都思兔河畔不斷的持續著,通往河對岸的浮橋上也盡是縱馬的漢人騎兵。

很多被漢人騎兵追趕的蒙古人無法從浮橋渡河,隻能嚐試從冰麵過去。

一匹戰馬在奔逃的虎魯克寨桑父子麵前驟然人立而起,戰馬強壯的前腳淩空踏騰,落地後重重一頓。

重頓之間,一柄鋒利的長刀朝著皮格圖揮來。

可憐這個將來會繼承他阿爸族長之位的世子,就這麽被人砍掉了右臂,在地上疼得直打滾。

一擊得手後,那名漢人騎兵正要揮刀再朝虎魯克寨桑揮來,這位滿頭白發的王爺卻突然朝地上一滾,險險的避開了這刀,然後爬起來拚命往遠處奔去。

騎兵看了眼逃跑的虎魯克寨桑,他不知道這個人便是提督下令擒斬的蒙古王爺,隻以為是個將死的蒙古老頭,沒當一回事便打馬繼續往前奔去。

虎魯克寨桑跑了差不多有一百多丈,他的身子骨已經不再年輕,這麽點距離便讓他心都好像要跳出來,不得已隻好停下大口喘著粗氣。

他必須得歇上一歇,要不然怕是能跑死。

周圍到處都是奔逃的人群,沒有人顧得上他們的族長王爺。

喘了好幾大口,覺得心漸漸有些平穩的虎魯克寨桑準備繼續跑,但一個身影突然從他身後出現,然後將他死死抱住。

那身影力氣極大,饒是虎魯克寨桑拚命掙紮還是被對方死死按住,最終,這位王爺的雙手被羊鞭死死係住,然後被人生生的往回拖。

虎魯克寨桑看清楚了,是那個奴才,那個替他放牧的漢人奴才!

“我是漢人,是漢人!”

董大一路不斷的朝那些揮刀經過的騎兵喊叫著,每一個經過的漢人騎兵都衝正在拖人的董大點了點頭,有人甚至問要不要幫忙,但均被董大謝絕,可他也沒有告訴這些同胞他拖著的人是誰。

他在找妻子。

在燃燒的大帳旁,董大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妻子劉氏。

丈夫的出現讓劉氏哭了。

夫妻倆對視之後,挺著肚子的劉氏艱難爬起,從地上顫顫巍巍的摸到了一把剪子,然後走到霸占了她九年的虎魯克寨桑麵前。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對你不錯,不錯的……”

劉氏的神情讓虎魯克寨桑心驚肉跳,嘶啞著求饒。

劉氏沒有開口說話,隻是將手中的剪子插進了虎魯克寨桑的右眼,然後拔出又插進了虎魯克寨桑的左眼。

剪刀在虎魯克寨桑的雙眼窩中不斷的插,不斷的插,直將虎魯克寨桑的眼睛插得稀巴爛。

虎魯克寨桑卻奇跡般的沒有死,但跟死也沒有什麽區別,疼得在那連叫喊都發不出來。

劉氏再一次哭了起來。

董大也哭了,九年了,整整九年。

哭夠了,他抽泣著握住妻子的手,目光落在了妻子的肚子上,禁不住歎息一聲。

他沒有怪妻子的意思,不管這孩子是誰的,以後他都會撫養。

可是,劉氏卻突然將剪刀對準自己的肚子狠狠刺了進去,然後又是狠狠的橫著一劃。

“為什麽,為什麽!”

董大抱著瀕死的妻子大叫著,嚎哭著。

“我生是你董家的人,死是你董家的鬼……我不會讓祖宗蒙羞,我不會讓董家有一個雜種……”

劉氏死前很平靜,眼神中滿是對丈夫的溫柔。

董大崩潰了,抱著妻子的屍體呆呆癡坐著。

許久之後,一行順軍將領從董大身旁經過。

看著邊上抱著妻子屍體的可憐男人,高一功歎了口氣,這種人間悲劇,他看過太多太多。

“傳令,降者不殺。”

軍令頒下後,大片大片的蒙古人跪地投降,望著從他們麵前經過的一隊又一隊漢人的騎兵,這些蒙古人的心中隻有一個沉重的念頭——草原的浩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