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裏江山。”

——南明抗清三公閻應元、陳明遇、馮厚墩。

……

自兩年前奉命潛往江南從事情報工作以來,高武還是頭一次收到監國的親筆手諭。

這封手諭與從前高武收到由揚州轉來的若幹行營公文不同,上麵沒有任何指示,隻有三個人名。

分別是閻應元、陳明遇、馮厚敦。

這三個人名讓高武好一陣納悶,其讓專門負責調查明朝官員的二局再三調查之後,才曉得這三人竟然都在一個地方——江陰。

並且這三人都有一個特征,那便是名不經傳,是屬於連二局這個專門調查明朝官員底細的機構都懶得理會的存在。

實在是太沒有名氣了。

其中閻應元乃是北直隸通州人,舉人出身,崇禎末年出任江陰典史,曾領兵抗拒海寇顧三麻子。

北京淪陷,弘光朝立後,吏部調閻應元轉任廣東英德縣為主薄,然閻母病重,且南下道路堵塞,故閻應元未能前往廣東上任,全家就在江陰城外的砂山腳下散居,生活也是相當貧苦。

陳明遇者,現任江陰典史,本是浙江上虞人,來江陰上任前並無什麽名聲,據說連舉人都不是,隻是一個有秀才功名的生員。能來江陰出任典史,還是其家出錢打點的結果。

馮厚墩,常州金壇人,崇禎十六年為江陰訓導,現仍為原職。

三人官職,無論典史還是訓導,都是不入流的小官。曲史主掌縣中緝捕、監獄事;訓導則為縣學教諭副手,協助教諭管理生員而矣。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這三人都沒有拉攏價值,而之前高武負責的情報體係重點關注及拉攏收買的要不就是手握實權的官員,要麽就是江南有名聲的士子,因此對這種不入流的小官是壓根不接觸。

因為,這種不入流的小官對局勢根本無助。

不曾想,遠在千裏之外的監國卻對三個不入流的小官吏無比重視,且親筆題寫三人姓名交間道快馬專人送達。

這可是高武收到的第一封監國親諭,哪裏敢怠慢,立時便帶人趕往江陰。

江陰這地方,高武是很熟悉的,因為他曾在這個地方活動了好幾個月。不僅是幫助“削鼻班”在江陰開設分壇,架構組織力量,還一手推動江南大奴變導火索的徐有量造反。

為了扶持徐有量部,高武可是厚著臉皮向江北的程、沈二帥要了不少軍械物資。

徐有量聚眾起事後先殺了主家滿門,之後就在高武這個“高二爺”的支持下率部圍攻縣衙。

事起倉促,明朝任命的江陰知縣林之驥被嚇得翻牆逃脫趕往常州府報訊求援。

常州知府宗灝聞訊大驚,急派兵丁300人趕來江陰鎮壓奴變。

雖說常州派來的官兵人數不多,但徐有量麾下都是沒有臨陣經驗的奴仆,讓他們糾合在一起殺主家,分財富,圍縣衙可以,真拉出去同官兵對戰卻是半點把握也沒有。

徐有量也覺打不過官兵,所以想率部坐船投奔江北。關鍵時候,高武不得不親自上陣,帶領他從各“削鼻班”分壇調來的百餘好漢“裹挾”徐有量部出城對決常州官兵。

高二爺和總壇好漢們的“助拳”讓徐有量勇氣大振,其部幾百奴軍也叫煽動得熱血沸騰。

最終在高武的部署下,奴軍於江陰城外的秦望山設伏一舉全殲那三百常州官兵,此戰不僅讓徐有量的奴軍聲勢大振,也讓常州及蘇州等地陷入恐慌之中。

因為事先情報顯示常州府沒有多少官兵力量,所以取得秦望山之戰勝利後,為了更好更快的在江南掀起大奴變聲勢,從而配合南都孫二爺提出的“嚷外必先安內”口號,高武即將奴軍指揮權交還徐有量,帶人前往蘇州、鬆江等地發動更多奴仆起事。

隻是高武前腳剛走,江陰城中卻發生巨變。

城中的士紳竟趁奴軍出城對付官兵之際,悄然發難將徐有量留在城中的兄弟徐有全等人殺死,然後組織人手閉門自守。

發難的領導者就是沒有被奴軍殺死的典史陳明遇同訓導馮厚墩。

因害怕城中大戶府上的奴仆會同城外奴軍內應,陳明遇帶人嚴查奴仆,宣布有能檢舉,抓獲奸細者賞銀五十兩。同時為了震懾奴仆,又將抓到的17名參與徐有量造反的奴仆全部吊死於菜市口,首級懸於東門。

此舉雖然殘忍,但也有效的穩定江陰城中人心,讓那些原本想參與奴軍的奴仆不敢再動。

聽說弟弟徐有全被殺,江陰城又被士紳奪去,徐有良大怒誓要報殺弟之仇。

然而他們雖取得秦望山之戰的勝利,可在戰鬥過程中還是有不少奴兵因為沒有經驗被官兵反殺,高二爺又帶總壇好漢們去了蘇州,實力受損的徐部根本沒有能力返回江陰奪城。

加之高二爺臨走前命其廣泛發動奴仆及無地貧民,形成更大聲勢從而有實力與更強官兵對戰的計策,徐有量無奈隻得帶領跟隨他的奴仆在江陰及常州、無錫左近農村活動。

每到一處,必先殺大戶士紳,發動百姓分田分房,吸引大量奴仆和貧民參加奴軍,不到半個月所部竟然擴充到上萬人,內中還有一些官兵、鄉兵參加,這些人使得徐部的戰鬥力相對應的又有所提升。

而此時,江陰最先發生的奴仆造反之潮迅速蔓延常州、蘇州、鬆江、鎮江、嘉定、湖州等地,整個江南都被卷入這場風波之中,各地起事的奴仆和義師多達數十支,人數高達十數萬。

鬆江、蘇州等地出現的奴軍當中竟然還有鐵甲、火銃、弓弩等武器,戰鬥力之強一度使得明軍聞之前來便望風而逃。

部下已擴充至上萬人的徐有量圍攻常州不果後,便向鎮江境內進軍,於句容附近擊敗鎮江總兵張天祿所派千總於安淳部,殺官兵90餘人,爾後再敗句容知縣陸時成的隊伍,斬官兵40餘人。

連戰連捷之下,徐有量膽氣更盛,便有拿下鎮江之意,然而就在其率部向鎮江府城進軍的路上,卻接到高二爺緊急派人送來的密信,要其不要攻打鎮江城,當率部迂回金壇配合白頭軍義師及太湖赤腳張三部向南都進逼。

徐有量接信後倒是沒有再攻鎮江,但也沒有如高二爺要求率部配合其他義師攻打南京,因為徐擔心南京那邊明軍實力肯定很強,他要冒然過去必會被官軍擊敗,所以不顧高二爺派在他軍中的“削鼻班”人員反對,強行率部又返回常州境內,準備攻打江陰城替自己的弟弟徐有全報仇。

接到徐部要打江陰消息的高二爺倒是沒有說什麽,隻是減少了供應徐部的軍械。

徐有量率領擴充的上萬大軍一路無阻來到江陰城下,先是命人將招降書射進城中,說隻要城中的人交出殺害他弟弟的元凶,大軍入城之後念在都是同鄉份上,不亂殺一人。

前番翻牆逃到常州的江陰知縣林之驥不久前剛被吏部解職,並且選出新任江陰知縣王某。然而這個王某接到吏部任命後卻以生病為由拒不出發就任,因此現在主持江陰城的還是陳明遇同馮雙墩二人。

但是城中守軍力量卻得到了增強,十幾天前被太湖義軍赤腳張三部擊敗的守備顧元泌帶領殘部千餘人逃到了江陰。

正愁無兵的陳明遇立時就將顧元泌部當成了江陰的“壓艙石”,好酒好菜招待,指著這些官兵能為江陰百姓護得一方安全。

常州傳來消息說南京已派大軍前來江南平亂,加之又有正經官兵駐防,陳明遇等人肯定是不可能向徐有量投降。

徐有量見勸降無果,又見自己人強馬壯,便命人強行攻城。

城中嚴密防禦,守城的兵丁和青壯因為沒有盾牌,就拿著老百姓家中的鍋蓋頂在頭上擋箭,每天能撿到城外奴軍射進城的箭枝五六百枝。

缺伐攻城器械的徐部連番攻城數日,除了浪費本就不多的箭枝和火藥外,再無任何作用。

好在江南奴變此時越演越烈,到處都是起義的奴軍和義師,明朝在江南的駐軍躲在城中根本不敢出城,因此徐有量雖在江陰攻城受挫,但一時半會軍心士氣也不可能就此消彌。

於是暫時放棄強攻江陰,轉而在周遭地帶征集錢糧,並開始打造攻城器械。

幾天下來也不見援軍的江陰城中士紳此時開始恐慌了,陳明遇雖忠於明朝然感自身缺乏軍事才能,於是想推薦因母病重在城外砂山散居的閻應元接替自己守城。

閻應元先前任江陰典吏時很得民心,所以這個提議得到了城中士紳的一致支持,然而卻遭到守備顧元泌的堅決反對。

顧元泌誌大才疏,以為城外奴軍攻城幾日不能破城,是自己守城有功,因此若將江陰城防大權交給那個什麽閻應元,不就等於將到手的功勞交出去麽。

私利作祟,極盡阻撓,請閻應元入城主持的計劃便不得實施。

殊不知,卻有另一方正在砂山苦勸閻典史。

高武是在來江陰的路上才知道陳明遇同馮雙墩二人正在替明朝守江陰城,也曉得徐有量沒有聽從自己的意見去配合白頭軍打南京,而是又跑回江陰來了。

“人家這是覺得自己翅膀硬了,便不理會咱們這些人嘍。”

高武冷笑一聲,沒有同意部下解決徐有量的意見,因為他認為暫時留著徐有量還有好處,而且現在天大的事情也趕不上監國親自交辦的事重要。

一行人扮作鄉民從徐部眼皮底下偷偷潛到砂山,多方打探之下找到了在山中散居的閻應元。

看著幾名鄉民打扮,雙目透露的眼神卻絕不是鄉民這般簡單的高武等人,閻應元平靜的讓妻子到後院照顧生病的母親,然後不慌不忙示意為首者落座,替對方倒了一杯茶。

茶壺是宜興特產的紫砂壺,茶葉則是常州人愛喝的竹葉青——用竹子葉子製成的茶葉。

“請用茶。”

“多謝典史!”

高武端起茶碗輕飲一口,淡淡竹香,十分愜口。

“聽閣下口音不是江南人士?”閻應元不愧是作過典史的。

高武點頭道:“不瞞典史,在下從江北來。”

“當不是淮揚人,聽著倒像是中原人士。”

“典史好耳力,在下確是河南人,現為大順朝人。”

“大順?”

閻應元沒有任何震驚和害怕的樣子,隻是“噢”了一聲,道:“近來江南各地多是奴軍造反,想來與你大順有關了。”

“是。”

高武坦率點頭。

“難怪。”

閻應元輕叩桌麵,他雖散居砂山之中,但於外界的事卻是關心的。短短一個多月,江南就大亂,若說背後沒有江北順軍在策劃支持,那真是連鬼都不信的。

“典史家鄉現已光複重為中國之地。”

這件事高武有必要告知閻應元,雖說閻應元的母親同妻子都在此間,但通州那裏還是有不少閻家親族的。

不想閻應元反應依舊平靜,隻是點頭挼須道:“隻要不是遍地胡膻,就好,就好。”

高武略有詫異:“典史倒是與在下所見他人很大不同。”

“噢?”

“我來江南兩年,旁人但聽江北,無不痛罵一聲賊寇,典史這裏卻是平靜,故而在下奇怪。”

“什麽賊寇,都是百姓罷了。”

此話閻應元有感而發,他於崇禎十五年自京師南下江南赴任,沿途看到的一幕幕令他痛心不矣,那闖賊、西賊鬧的再厲害,究其根本原因還不是朝廷給不了百姓活路。

他雖是舉人出身,但出仕不過典史,與朝堂大員不同,身在最底層,對百姓疾苦,對世道悲慘,比之朝堂大員們不知要感受多深。

“此直言!”

高武敬佩道。

閻應遠忽擺手,道:“其餘的話就不必多說了。想閻某從前不過區區小吏,如今亦不過是這山中一草民,卻不知閣下何以至此?”

高武麵色變得鄭重,起身抱拳道:“奉我大順監國諭令,請典史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