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軍大營中,大西左丞相汪兆齡正同禮部尚書吳繼善討論大西奪取西安後,當采用前明舊製登基還是用成都建國時的製度。

二人看法有些不同,舉人出身的汪兆齡頗是有些農民造反的覺悟,堅持認為應當按成都建國時的規矩辦,因為那些規矩都是萬歲欽定的。並說過往明朝的所有規矩都當廢除,再有來降的什麽明朝官員也盡量不要再任用,以顯大西同明朝的不同。

某些方麵汪兆齡措詞十分激烈。

禮部尚書吳繼善是前明成都知縣,不過卻是南直隸太倉人,而南直隸地區外國教士頗多,又受徐光啟、李之藻等崇西學之士影響,江南士紳普遍對西學及教士抱有好感。

吳繼善自也受了影響,故而在任職成都知縣時對那耶穌會竄至成都傳教的利類思、安文思頗是友好。

因為二位教士西洋麵孔,又是傳的外來和尚經,成都本地的道士很厭惡他們,便通過賄賂蜀王府太監聚集幾千人威脅官府驅逐兩個外來和尚。最後是吳繼善幫忙向蜀王出示北京湯若望書信,這才將此事平息。

西軍攻破成都後,巡按劉之渤被射死、華陽知縣沈雲祚被殺,本應與這兩位好友一同殉國的吳繼善卻見西軍軍紀良好且釋放俘虜,招安居民,網羅鄉居六官充六部,理州縣,又見張獻忠有大誌便欣然投降,出任大西政權的禮部尚書。

任上除幫助製定大西禮製,主持禮務事務,還不斷向張獻忠舉薦人才,利類思、安文思就是在其舉薦下得張獻忠重視,授天學國師。

但關於在長安定都興製一事,吳繼善有很多想法是同汪兆齡不同的。

他認為大西若能擊敗大順,便是真正的北方一統者,如此就不能再如從前那般行過激政策,對明朝也要給予正麵承認,對前明官紳和地主階級也要盡量拉攏,不能國庫一沒銀子就打這些地主士紳的主意,甚至還要保護這些地主士紳的田產,收取北方士紳讀書人之心,從而為一統中國奠定基礎,實現“以西代明”的朝代更替。

中國人自古以來重禮製,由此吳繼善便堅持長安定製應當以明製為核心隻做些許調整即可。

禮製確定之後,其餘各項政策肯定要受影響,如此一來大西就能光明正大的繼承朱明法統,成為中國曆史上又一為正史所承認的朝代。

吳說來說去,其實就是一句話——“大西雖是農民泥腿子打下的江山,可真正治國治天下還得靠士紳讀書人。”

吏部尚書胡默是廣濟生員,前明多次科舉不中,對朱明很是失望,因此於大西政權中同汪兆齡是一貫堅持徹底否定明朝的,故而聽了汪、吳的爭執,立即旗幟鮮明的表示大西絕不能重複朱明老路,將來統一全國之後也當行新政,革舊弊,不給地主士紳過多參與朝政的機會。

大概意思就是今後大西的科舉不許前明官員子孫,甚至地主後代參與,要多讓寒門子弟出來做大西的官,朝廷也要撥重金扶持窮人孩子讀書。

這樣就能避免那些前明官員子弟和地主後代通過科舉掌握權力之後,為他們的祖上翻案,甚至全盤否定大西起義軍推翻腐朽明朝的正麵性。

真要如吳繼善主張的那樣,那千千萬萬為大西建立流血犧牲的農民算什麽?

辛苦打下的江山又拱手交給那些剝削農民的地主士紳後代手中,那當初泥腿子們又何必鋌身而出造朱明的反,繼續當餓死鬼不好嗎!

吳繼善當然是繼續堅持己見,曆朝曆代以來想要得天下,哪個王者不是積極拉攏士紳的,真要再將從前的過激政策搬到整個北方,使得北方地主士紳和讀書人都同大西不共戴天,大西又怎麽可能成為取明代之的新朝。

汪兆齡被吳繼善說的真是來了氣,怒拍桌子道:“你這個禮部尚書壞的很,照我看,你哪裏是我大西的禮部尚書,分明還是從前明朝的成都知縣!”

“萬歲在四川開特科殺了五千多讀書人,外人都說咱萬歲殺的多了,我看是殺的少了,要是能再多一個你吳尚書,那就正好了。”胡默也是冷言冷語。

“吳尚書當初把家眷送出成都,後來做了咱大西的官又把人追回,倒是深明大義的很。”

汪兆齡話中不無譏諷,其人雖深得張獻忠信任,但於西軍之中其實人緣並不好,原因就是他說話刻薄,做人激烈,做官也不懂圓滑。

大西軍在四川殺了幾千與西軍做對的讀書人就是他出的主意,有人當時勸阻不可,汪言道:“這年頭還怕沒人做文官?”

“你們這是什麽話!就事論事,怎的就攻擊起本官來了!”

吳繼善也是有氣,別人怕汪兆齡他卻是不怕的,當下又針鋒相對。汪兆齡更是氣極,今日定要好生駁斥吳繼善一番,否則真叫此人在萬歲那裏進了讒言,又用什麽西洋鬼子,又用什麽朱明狗官,大西的旗幟便是變了色!

正欲怒斥,帳外遠遠卻傳來驚呼之聲,繼而便聽急促蹄聲,原本安靜的大營如同瞬間燒開的鐵鍋沸騰無比。

汪兆齡一驚,不知發生什麽事,正要命人去看何事,耳畔就傳來好多人的驚呼聲:“順軍來了,順軍殺來了!”

“什麽?!”

汪兆齡震驚之餘箭步衝到帳外,外間景象隻叫這位大西左丞相身心顫了下。

視野中,大營已是一片大亂,許多士兵正倉皇往各處奔逃,而遠處卻有無數騎兵縱馬踏入大營,撞翻無數營帳,砍殺無數將校。

“發生什麽事了?……啊!……這……”

吳繼善奔出來時不知是過於驚懼還是真的失足,竟一下摔了一跤,左臉上被磨破了一塊臉皮。

“丞相,壞了,壞了!”

吏部尚書胡默手足無措,望著眼前大亂的景象驚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眾禦營及丞相府、六部官員也都叫動靜驚出,三五成群的在那有的啊啊亂叫,有的跟士卒一樣亂奔,隻一部分人尚能保持鎮定跑來丞相這邊。

“慌什麽!”

汪兆齡一腳將一個慌不擇路的小吏踹倒在地,遠見有熟悉身影正在奔來,卻是萬歲身邊的親信太監王成,趕緊迎了上去,喝問道:“萬歲在哪裏!”

“丞相,萬歲沒了,沒了,叫順軍炸死了,炸死了……”

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跑回大營的王公公此時已經是心肝都快叫嚇跳出了,亂軍之中又不知撫南將軍劉文秀去了何處,隻下意識的往這邊奔,因為汪丞相在這裏!

“什麽!”

王成帶來的消息讓汪兆齡、胡默、吳繼善及一眾官員都是驚的目瞪口呆,但最先反應過來的汪兆齡卻突然衝向大西皇帝賜給自己的禦馬,上馬之後見胡默、王成等人還傻在那,不由氣的大罵:“你們是想留在這兒叫人家砍腦袋嗎!”

眾人聞言都是清醒過來,七手八腳去找馬的找馬,拿東西的拿東西。

“別拿東西了,快走!”

汪兆齡見胡默還想著去將他的吏部尚書大印取來,急得一把拽過胡默,叫隨從牽來馬匹扶這位尚書大人上馬。

那邊王公公腦子也轉得快,一見汪丞相他們要走,也趕緊找了匹無主的驚馬牽住翻了上去。

“駕!”

汪兆齡揚鞭抽馬,此時這位大西左丞相除了身上的常服再無一物。

胡默剛想縱馬,忽的問了一聲:“丞相,我們去哪?”

“快去鳳翔,實在不成就與東、西二府會合!”吳繼善叫道。

萬歲雖然死了,可大西還有大軍,又有東、西二府在,隻要朝廷與二府會合,事還有可為。

可汪兆齡卻不理會吳繼善,打馬向那內侍王成奔去,又朝其餘一眾官員喊了聲:“諸位速與本相去固原!”

“去固原?!”

吳繼善聽的一怔,東府大王子在延安,西府二王子在山西,汪兆齡不帶百官去同東西二府會合,不同武功步軍會合,叫嚷跑固原幹什麽。

胡默先也是不解,但卻迅速明白汪兆齡的意思。

大西的萬歲不在了,可皇後楊娘娘卻在,值此危急關頭,當然是先去固原同楊皇後會合穩住陣腳,再以皇後娘娘名義指揮東、西二府及其餘各路西軍反攻順軍。

汪兆齡正是這個打算,他與東府孫可望、西府李定國關係都不算太好,但與三王子艾能奇關係卻好,如今萬歲不在了,這大西幾十萬大軍難道要群龍無首不成!

故誰能成為大西下一任皇帝,隻在楊皇後一念之間!

“走,快走!”

汪兆齡縱馬疾馳於亂軍之中隻往西奔,不忘將內侍王成拖住,此人雖是閹人,但萬歲的遺詔可著落在此人身上,可不能叫他順在別人手中。

遠處,越來越多的順軍騎兵突入西軍大營,到處都是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順軍騎兵以集團方式不斷的往西軍大營深處突入,那陣陣蹄聲就如夏天悶雷緊貼著地麵傳來。

接連撞倒若幹四奔的士卒後,汪兆齡一行成功衝出大營,其於馬上扭頭向後方望去,就見一支騎兵正向萬歲生前的禦帳衝去。

四下裏,漫山遍野盡是敗逃的西軍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