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北岸一處丘陵,陵上滿是樹葉掉落幹淨的棗樹。

遠看,光禿禿一片,半點綠都無。

禿山上,卻有一杆“闖”字大旗屹立於半坡之上。

坡上、坡下,都有甲衣俱全的騎兵列在各處,絲毫不掩飾蹤跡。

數裏外的渭水南岸,上萬匹銜枚戰馬半蹲於地,困乏至極的士兵席地而睡,哪怕凍土寒意透身,亦是呼嚕聲此起彼伏。

渭水之上,河水結冰,不聽水流之聲,隻見一座石橋橫跨兩岸。橋頭一頂部泛黑石獅已是曆經千年風霜,底座“開元”二字依晰可見。

爬到半坡之上,陸四在一棵碩大棗樹下忽的停住,心有所思伸手搖了搖尚存幾片枯葉的老棗樹,不無感慨對左右道:“聽說八大王早年販過棗,今日我卻在這棗樹坡上與他對陣,不知是命運還是巧合。”

言罷,取出千裏鏡向西邊遙看。

“闖王,這裏太危險了,離西軍太近了,您還是回去吧,這裏讓末將看著就行!”

說話的是正同旗牌親兵上坡來的十一鎮帥辛思忠,就在幾個時辰前這位虎焰班剛剛贏了監國一百兩金子。雖說是記賬,但監國還能賴了他辛將軍賭注不成。

“這裏對我危險,對你,對這些兒郎就不危險了?”

陸四放下千裏鏡,環顧四周臉上都是灰塵,也都疲倦至極的將士,笑了笑,不再言語,重新拿起千裏鏡凝視西方。

“辛帥,要是能勸得動,我等早就把監國勸回去了。”

羽林軍統領樊霸比辛思忠還要緊張,因為就在先前西軍的探馬已經連續數撥出現,這會西軍大營肯定知道大順的監國就在渭水北岸。

侍衛將陳威力可能是太累的原因,兀自靠著一棵棗樹在打盹。

辛思忠知是勸不回監國了,隻得傳令下去讓士兵打起精神,千萬不能出差子。

這邊陸四放下千裏鏡,抬頭看了看天,繼而摸出一根煙點上,抽上一口長出一氣,問了一個讓辛思忠有些錯愕的問題。

“虎焰班,你相信宿命嗎?”

“宿命?這……”

辛思忠愣在那裏,實不知監國怎麽問這個,且實在是沒法回答。宿命這東西太玄。

“其實我是不信的,但冥冥之中我又突然覺得可以信一信。”

陸四一動不動看著遠處,任由香煙在他兩指間燃燒。

宿命,到底有沒有?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可以爭取。

“監國即便是想以身誘敵,但西軍兵馬畢竟多過我軍,萬一誘敵不成,監國還是當早歸西安才好。”

辛思忠是做的最壞打算。有句話他沒敢說,就是萬一形勢繼續對大順不利,那該放棄西安就放棄,萬不能猶豫不決被西軍咬在西安。

“放心,天命在我。”

陸四朝坡下幾丈走去,那裏第一眼看去就是一片枯黃雜草,但仔細看卻能發現雜草下麵隱藏著什麽東西。

“監國!”

正在校準的羽林軍旅帥徐傳超聽見坡上動靜,下意識抬頭看去,發現是監國後趕緊起身行禮。

“弄好了沒有?”

陸四拍了拍徐傳超的肩膀,他記得此人是從山東逃荒到鹽城的獵戶子弟,一手箭法於淮軍當中不敢說第一,但也絕對排得進前三。當年老淮軍的箭營就是這個徐傳超在負責,如今也是升任旅帥了。

“弄好了!”

徐傳超彎腰扒拉覆蓋在上的雜草,露出一架巨大的弩機。

不是一架,在徐身前雜草做的偽裝下,足足有八架弩機。

這些就是當初揚州軍械製造局仿宋代神臂弓製成的重箭,然而這些弩機在淮軍隨後的曆次戰鬥中都沒有派上什麽用場,因為論射程不及火炮,論發射的連續性和覆蓋性又不如火銃弓箭,很是雞脅。

好多將領在實際看過弩機發射後,認為這玩意太蠢,除非敵人傻傻的站在那一動不動才有可能命中目標,否則,連嚇唬人都做不到。

結果就是誰也不要這玩意,最後八架弩機被調給了炮鎮,炮鎮那裏也對這東西不重視,一直扔在那生灰,沒想監國突然詢問這幾架弩機的下落,好一番尋找之後才從炮鎮調撥給羽林軍。

徐傳超也是剛接手這幾架弩機,好多地方搞不明白,幸虧從炮鎮一塊調來的幾個弩機手本領沒生疏,好一番搗騰後才算讓徐旅帥明白這些東西是怎麽發射出去。

陸四點了點頭,說了一句:“那就等著吧。”

“等什麽?”

徐傳超疑惑。

“張獻忠。”

陸四並攏雙手,哈了一口熱氣,這天還真是冷的很。

……

闖字旗出現於渭水北岸讓張獻忠暴跳如雷,因為這根本不可能,他絕對不信李瞎子那個黃毛女婿會插上翅膀飛到陝西來。

氣急敗壞的他隻穿了飛蟒半臂袍就翻身上馬朝渭水北岸疾奔而來,隨行的除了一個義子虎威將軍張能,一個內侍太監和上百名禦營侍衛外,竟是沒有其它護軍。

等到撫南將軍劉文秀聞聽父皇隻帶了極少數人就往渭水查探軍情,嚇了一跳,趕緊召集軍士急追而去。

“籲!”

縱馬疾行了十來裏,張獻忠忽的勒馬停住,因為他發現前方二三裏外的一座山坡上真的有旗幟插在那,且隱約看去好像確有幾百騎兵在那裏駐足。

“父皇,真的是順軍!”

“三小王子”中的虎威將軍張能勒馬停在父皇身邊,向那山坡眺望,怎麽看坡上的旗幟和身影都不像是一般土匪。

張獻忠也是疑惑,喝令隨他同來的內侍:“把朕的千裏鏡拿來!”

不想那內侍卻道來得匆忙沒能帶上此物。

“混賬!”

張獻忠大怒,揚鞭抽了這內侍太監一下,雙腿猛的勒馬,竟是打馬繼續往前奔去,顯是想靠近些看清楚。

張能見狀,趕緊打馬跟上,並喊道:“父皇,別離得太近,小心暗箭!”

“怕什麽!區區疑兵之計還能唬得了朕不成!”

根本不信前方坡上會是陸文宗那小子的張獻忠不聽義子的勸說,執意打馬近前。

張能隻能招呼眾侍衛速速跟上,萬不可讓父皇出意外。好在他父皇雖怒極,但也不是真的無謀之輩,往前又奔了裏許地後便勒馬停住了。

此地距離那山坡足有近二三百丈遠,坡上不管是順軍還是土匪休想暗箭傷人。

但張獻忠同時也真是看清了,坡上的確樹著一麵“闖”字大旗,而那大旗之下也正有一幫披甲銳掛的人正在朝他看來,其中有一人似乎還與身邊的人打了什麽手勢。

張獻忠不擔心自己會有危險,但此時心中也不禁犯愁,因為他不知道那闖字大旗下被一群人簇擁的將領是不是李瞎子的女婿陸文宗。而西軍之中見過陸文宗的隻有他的長子孫可望、四子劉文秀同右丞相嚴錫命還有王尚禮幾人,眼下這幾人卻都不在身邊,不禁有些著急,側身往後看去,想看四小子劉文秀是不是聞訊趕了過來。

坡上的陸四此時也是激動,雖然他同左右都沒見過張獻忠,但他能確定前方不遠處勒馬停住的那個中年男人就是張獻忠,因為對方身上穿的似乎是龍袍(飛蟒)。

不管是不是龍袍,來人於西軍之中也一定是身份極為重要人物,故而陸四當即立斷,朝徐傳超猛喝一聲:“射那未披甲之人!”

徐傳超立時蹲下將一具弩機稍稍調了調,爾後一錘砸下,頓時便聽“嗖”的一聲,一枝同長矛差不多長的大箭脫弦而出,向著遠處的張獻忠飛射而去。

“父皇小心!”

張能眼尖,見坡上突有一物射出,趕緊縱馬上前想將父皇的身子按伏下,但沒等他伸臂,那枝大箭便已從半空落下,繼而“噗嗤”一聲筆直紮入距離張獻忠馬頭隻有一尺的地麵之上,雄厚有勁的箭頭破土而入,瞬間紮進半尺來深。

“噝!”

張獻忠倒吸一口冷氣,這枝突然飛射而來差點就射中他的大箭讓這位八大王本能的也是心頭狂跳。

旋即意識自己所在之處不再安全,本能掉轉馬頭就要往後退去。

可已經是遲了,就聽“嗖嗖”又是幾聲,四柄矛箭同時落下,然而幸運的是竟無一柄紮中張獻忠,每柄都距這位大西皇帝尺許遠。

“父皇快走!”

張能大叫,縱馬躍到父皇馬前,竟是想以自己的身驅替父皇去擋有可能再射來的利箭。

“吊你個驢球的!走!”

張獻忠哪還敢耽擱,揚鞭大喝一聲就要縱馬逃去,然而半空之中又有數箭射到,但此刻張獻忠已縱馬奔出數步,那幾枝箭想要射中他除非神仙施法。

“能要朕命的人,還沒出生呢!”

張獻忠怒極反笑,笑聲在曠野之中傳出好許,然後便聽“轟”的一聲驚天巨響。

大西皇帝壯碩的身軀竟同坐騎一樣瞬間飛裂,好似虛空中有無數鐵絲緊縛大西皇帝,鐵絲另一邊是無數戰馬同時使力一般。

屍首四肢規則亦不規則的往東南西北、天上地下飛射而去。

“萬歲!”

眾禦營侍衛被爆炸炸得東倒西歪,僥幸未死不待煙霧散淨,就發現他們的皇帝陛下連同虎威將軍都在眼前神奇的消失了。

而地上,到處是殘肢斷臂。

內侍太監王成也被受驚的戰馬摔落馬下,疼得他直喊,好不容易撐起身子時,卻發現萬歲的腦袋就在他前方兩尺處死死瞪大看著他,頓時嚇得這位王公公魂飛魄散,跌跌撞撞一路往西狂奔,邊跑邊喊:“萬歲沒了,萬歲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