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淮安比冬月還冷。

鎮淮樓,“南北樞機”匾額之下,幾十口鐵鍋一字排開,山陽縣的衙役正在添柴燒火。

鍋裏煮得是豬肉,被俘的山陽知縣魯吉英半個時辰前帶人張羅過來的。和在西城跳城殉國的推官金澎不同,這位魯知縣在被生擒後就向淮軍表明了合作意願。

當然,原話自是見淮軍仁義,不同叛軍,所以為了淮安全城百姓安危著想,他魯知縣願意為淮軍整頓全城效綿薄之力。

這些,陸四一個字也不信,怕死就怕死,哪那麽多說辭的。

不過,陸四也確需要這位魯知縣幫忙,比如,現在幾營淮軍將士的吃喝問題,這位原大明體製內的縣長肯定能辦得妥貼。接下來淮軍其餘各營入城駐紮的地方,也需要魯吉英這個“地頭蛇”幫忙安置。

奮戰了一夜,淮軍將士們說不上精疲力竭,肚子肯定早就餓了的。

從桃花塢出發到現在,上下隻是吃了兩頓冷食,現在淮安全城已在淮軍手中,陸四首先想到的不是分藩庫,也不是開始為將來搜刮物資,而是給下麵的人弄頓肉吃吃。

所以,在那魯知縣一臉討好似的自我說明還沒結束時,陸四就打斷了對方,讓他去弄些肉來煮。弄不到,就自個從鎮淮樓上跳下去。

因為陸四的命令,淮安城的舊有體製並沒有被徹底摧毀,而是保存了大半。比如漕院衙門的小吏書辦,淮安知府衙門和山陽縣的“事業編”隊伍。

在淮軍還沒有成熟前,沒有自已的一套治理體係前,舊有的衙門體係和居民的裏甲製是能幫助淮軍更好接收腳下這座淮揚重鎮的。

對於那些被淮軍征用的衙役和書辦們來說,隻要淮軍不殺他們,他們其實也不在乎替誰辦事。

為了不讓自已從鎮淮樓跳下去,魯吉英著實用了心,沒到半個時辰就在鎮淮樓下架上了鐵鍋。

熱騰騰的大鍋沒多久就沸了,飄香的肉味立時彌漫在鎮淮樓上空。肉香味中卻明顯夾雜著另外一股難聞的味道。

血腥味。

不遠處的大街小巷上,衙役和裏長們組織的人手正在搬運死屍。夜裏到底死了多少人,暫時還沒有個確切數字出來,陸四知道死的人肯定不少,包括被殺的叛軍和陣亡的淮軍,恐怕得有兩三萬人在昨夜喪命。

對於承平兩百餘年的淮安城來說,這無疑是場災難。

但如果不是陸四,災難就得演化為浩劫。

人死不能複生,不管是被叛軍殘殺的淮安居民,還是被淮軍鎮壓的叛軍,屍體肯定不能留在城內。

漕事理刑主事王允端接到的命令就是組織人手將城中所有屍體運到城外,陸四給他的時間是三天。是火化還是就地埋葬,沒有具體指示。

三天完不成這個任務,王主事同樣也得跳樓。

要麽拚命幹活,要麽人頭落地,非黑即白,陸四對待舊有官僚的態度就是如此粗暴。

……

在等待肉熟的這段時間,陸四一個人坐在城門洞裏想事情。時不時的伸手撓耳朵,卻是兩隻耳朵害了凍瘡,癢得很。手也凍腫了,明知不能撓,卻總是忍不住撓,結果就讓他的手看起來有點慘不忍睹。

“老爺,找到豬油了!”

廣遠端著個碗興衝衝的跑來找老叔,碗裏是他讓一個衙役弄來的豬油。老叔說手上害了凍瘡得用豬油抹,要不然好不了。

接過侄子遞來的豬油,陸四趕緊摳了一塊在手上抹勻,先是擦了耳朵再塗手。

“你也塗一些,別把手凍壞了。”

陸四起身打量了自已的衣服,都是血,而且破破爛爛的,再看廣遠和不遠處的淮軍弟兄們棉衣都是如此,便想著得給淮軍上下弄些新棉衣才行。

正尋思著,臂上同樣纏了紅布的魯吉英小心翼翼的走到城門洞邊,輕聲叫了聲:“將軍,肉好了,能吃了!”

“噢,”

陸四淡淡看了眼這位知縣,叫廣遠同他去吃肉。

天大地大,先吃肉。

“陸爺,早給您盛好了!”

手中拿著大勺的孫武進瞧見陸四叔侄過來,忙將兩隻盛滿肉的大碗端了過來。

“大夥都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現在就是天塌了,大夥也得先吃肉!”

陸四接過碗,看著一眾圍著鐵鍋流口水的淮軍弟兄們,有些性急的都不等拿勺的動手,自個就拿碗往鍋裏撈了。

所有人都吃得很香,空氣中夾雜著的血腥味絲毫沒有影響淮軍將士們的胃口。

他們大口吞咽著肥肉,一個個臉上都是無比滿足的表情。

徐和尚碗裏的那塊肥肉還有幾根豬毛沒處理幹淨,他卻是連拔都不拔就直接塞進口中嚼咽起來,然後一口吞下。

燙熱的肥肉順著喉管往下滑落的那刻,恍若身在朦朧院正在給佛祖敬香。

陸四也是餓得很,和廣遠蹲在地上捧著碗吃起來。

煮肉的地方不止鎮淮樓一處,漕衙門和聯城也都有,畢竟淮軍四營現在是分布在淮安城中。

吃完後,陸四讓廣遠去各營詢問傷亡情況,因為廣遠不識字所以叫那魯知縣跟著過去統計。

約摸一個多時辰後,陸四才收到了具體數據。

程霖的風字營傷亡125人,俘虜了2400餘。

夏大軍的林字營傷亡98人,俘虜了1900餘。

秦五的秦字營傷亡79人,俘虜了800餘。

郭老四的海字營傷亡113人,俘虜了1200餘。

旗牌隊這邊因為跟著陸四血戰李士元,傷亡76人,沒有俘虜。

各營傷亡合計近六百,占了入城淮軍的四分之一。俘虜閩軍、漕兵連同被叛軍裹挾的河工青壯足有六千餘。

“這麽多俘虜,陸爺打算怎麽處置?”

孫武進問這話的時候心裏可慌著,他很害怕麵前這個年輕人說出都殺了的話來。

陸四沒有回答孫武進,而是走向集結在鎮淮樓的林字營,大聲喝了一聲:“你們當中在清江埔跟我陸文宗拚過命的向前三步!”

人群**了一下,走出兩百多人,都是那夜在銅鑼指引下隨陸四拚過命的。

陸四點了點頭,對這些人道:“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我淮軍的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