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明天啟五年,閹黨成員、副都禦史王紹徽仿照《水滸傳》的方式,將時權勢滔天的東林黨骨幹一百零八人編為《東林點將錄》。

當時任浙江道禦史的東林黨人房可壯便被定為左先鋒,稱“天暗星青麵獸”,於一百零八人中座居第八。

而“天勇星大刀手”左副都禦史楊漣不過排第十,“天雄星豹子頭”左僉都禦史左光鬥則排第十一,由此便能看出房可壯於東林黨內的地位及影響力。

然而這位清流名聲至響,並於東林黨內有很大威望的青麵獸卻於清軍入關後,於家鄉青州帶領縉紳殺死大順政權委任的益都縣令,爾後主動前往北京歸降清廷,被清廷任命為大理寺卿,次年又升刑部侍郎,是在京降清東林黨人官職做的最高之人。

相比房可壯,在京的另一位東林黨大佬惠世揚就慘了些。

此人在點將錄中座次排在左光鬥下一位,稱“天猛星霹靂火”。於崇禎一朝,官職也是做的頗大,曾於崇禎十五年被廷推為閣臣,不過僅僅數月就被革職。

按《東林點將錄》所定座次,惠世揚上麵十一人除了房可壯尚在,其他人要不死於閹黨之手,要不就是早早病逝,所以嚴格來說房可壯、惠世揚二人實際上就是東林黨現在的老宗師或者說精神領袖。如錢謙益、史可法之輩皆是徒子徒孫而矣。

崇禎十六年李自成攻破西安後,對陝西出身的前明官員甚為禮遇,惠世揚一是陝西人,二是東林黨骨幹,三也做過明朝閣臣,所以李自成尤其重視對這位老鄉的招攬,派人多次去請惠世揚出山相助大順,稱“惠先生來則幸甚。”

已經74歲的惠世揚聽聞大順永昌皇帝如此看重他,激動的對李自成的使者說道:“天生老臣,以遺陛下。”

於是,老來再得意的惠世揚便成了大順朝的右平章,而左平章就是牛金星。

那一刻,惠大佬當真是覺得這輩子沒白活。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離合,四十多天後京西的某個深夜,大明的閣臣、大順的宰相在帳中來回踱步之後,一咬牙脫下右平章的官服,偷偷換上一身老百姓的衣服,然後摸黑開溜。

之後,這位七十多歲的東林老前輩一路跌跌撞撞摸到了北京,向大清呈上了自己的拜表,希望能以老朽之軀為大清王朝的建設添磚加瓦。

“老刨灰有什麽用?”

大清攝政王多爾袞對惠世揚卻是壓根瞧不上,直言這個老梆子哪涼快呆哪去。

入閣拜相美夢再次破滅之後的惠老梆子在北京城的日子一下就不好過了,沒了生活來源的這位東林老前輩不得已隻好在北京過著寄居人下的生活,每日吃用都靠京中那幫降清東林徒子徒孫孝敬,其中又以官拜刑部侍郎的房可壯接濟最多。

可這接濟短時間還好,時間長了誰受得了?

原以為惠老宗師都七老八十,活不了幾天,所以徒子徒孫們為了搏個美名一開始都很樂意接濟老宗師,哪想老宗師硬挺著活了三年多。

這年頭,地主家也沒餘糧啊。

漸漸的,帶禮物來拜訪老前輩的徒子徒孫越來越少,一直堅持下來也就是房可壯了。

可房侍郎今年也六十好幾了,還能照顧惠世揚幾日?

出於善意,年初的時候房可壯提出可由他雇傭一輛馬車將惠世揚送回陝西老家,以後就在老家讓兒孫們照顧著,怡養天年吧。

“廉頗未老,尚能飯矣。”

讓房可壯無語的是,比他還老的惠世揚竟然還做著大清啟用他的黃梁美夢。

於是,房侍郎往廟中寄居的惠世揚那裏去的次數也少了起來,有好長一段時間忙於公務的他都把惠世揚給遺忘了。

直到,京畿局麵一夜之間回到了前明崇禎十七年三月。

陷入對前途和性命迷茫的房可壯又一次想到了惠世揚,六神無主的他急需一位能夠給他指點迷津的人,宦海沉浮幾十年的惠世揚無疑是個很好的人選。

當侍郎大人在和尚的帶領下推開惠世揚所住的廂房後,卻驚訝的發現屋裏的牆壁上都貼滿了寫有“順”字的白紙,而桌上、**則掛著各式各樣的旗幟,旗幟上無一不是繡有大順字樣。

桌上幾麵旗幟下放著幾本早就寫好的奏疏,房可壯隨手拿起一本,這一瞧當場就是一個激靈,原來這本竟是《大順右平章惠世揚恭請監國闖王登極疏》。

從茅房回來的惠世揚並未說話,仍如從前一般淡淡的坐在昔日同僚麵前。

往事瀝瀝在目,理不斷,剪還亂。

“抑我兄?”

房可壯艱難的出聲打破了屋內的安靜。

“沒事,一切有我。”

已經七十七歲的惠世揚微微一笑,笑容很是自信,目光很是篤定。

迷津已解!

前程似錦!

回去後的房可壯很是慶幸自己能夠有一位曾經是大順宰相的知交好友,更慶幸他即將加入擁戴大順陸闖王於北京登基君臨天下的勸進功臣隊伍。

此趟不虛,不虛!

為了感謝惠世揚對自己的指點及提攜之恩,房侍郎特意讓仆人趕緊給惠兄那裏送去缺用的東西,並叮囑仆人一定要到四海居給惠兄買上二斤豬頭肉。

惠兄,瘦了,都皮包骨頭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好事越來越近了。

滿洲人打包的速度越快,房可壯越是高興,在他的聯絡下,已有數十位東林黨的徒子徒孫們加入勸進新君的大家庭之中。

甚至,一些人都已經開始給南方的黨內同僚好友們寫信,勸說他們盡早做好大順南征接應的準備。

然而,一眾衝進府上的滿洲兵丁卻擊碎了房侍郎的美夢,他掙紮,他抗議,但他的身子還是被滿洲大兵們搶去,然後塞進了一輛馬車之中。

隨著車輪的轉動,房侍郎的一顆心那是真正的在滴血。

路上,他看到了越來越多熟悉的麵孔,因為他所在的那輛馬車內被塞進了十幾個人。

都是漢官。

慌亂和驚恐在北京城迅速蔓延著,所有漢官都被嚇壞了,他們不知道滿洲人強迫他們出關幹什麽,有的人甚至在想滿洲人是不是要把他們弄出城殺害。

外城的哭聲並不比滿城的哭聲來得弱。

有一人卻是不慌。

當仆人驚恐的衝進書房告知滿洲大兵要抓老爺出關後,馮大學士“噢”了一聲,然後不慌不忙的放下毛筆,隨口吩咐仆人去給他取件衣裳來。

“老爺,就算是出關,家裏的東西總要帶一些走啊。”

仆人舍不得家業,就算滿洲人逼得緊,不給他們時間收拾,銀子總不能不帶吧。

馮大學士朝外麵等侯的幾個滿洲兵看了眼,淡淡說了聲:“不用帶了,反正用不了幾天老爺我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