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永昌元年六月十四,濟南府長清縣。

約摸上午時分,有一隊百來人的兵丁到了縣裏,也不知是哪的兵,就看打了幾麵綠油油的旗。

這隊兵到了城外後就派人到城下說請城中主事的說話,可城中哪有主事的?

二月底的時候,明朝委任的長清知縣在聽說大順軍已經進入東昌府後,就嚇得連夜潛逃不知所蹤。

沒了縣尊,長清縣著實慌亂了一陣,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們一商量,把個天啟年間的王舉人給推舉出來暫管縣事。

王舉人考中鄉試那年就已經四十五歲,如今二十五年過去,老人家都七十歲的人了,哪裏能管得了什麽事。

也就是湊和應付一下。

半個月後,一支大順軍的小部隊到達長清,不等這支順軍派人同城中接觸,王舉人就叫人開了城門,從而使得長清縣成為濟南府僅有的一個降順縣城。

可沒幾天,那支順軍人馬就突然走了,走之前也沒交待縣裏事怎麽個弄法,於是,長清又沒官府了。

王舉人年紀真是大了,死活不願再出來管事。有頭有臉的那幫人一商議,索性各家出點人負責守門,然後就這樣過吧。

管他明朝還是順朝,反正誰來就降誰。

長清縣城於是又安靜了,其實也真沒什麽,不管是大順還是大明,誰進城都一樣。

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麽,舉人老爺還是舉人老爺,有頭有臉的還是有頭有臉,三班的戚捕頭也依舊是戚捕頭,一切,沒什麽變化。

……

那支打著綠旗的兵馬到了城外後,縣城人心就動搖,有說是大順的兵回來了,又有說屁的大順兵,明明是大明的兵來了。

“狗屁的大明兵,崇禎爺死了,這大明的兵要給崇禎爺發喪報仇吧?那怎麽也得白盔白甲,搞個綠油油的旗算怎麽回事?”有見識的人斷然排除城外來的是大明兵說法。

有一個前陣到北邊去過的貨郎卻道:“你們別胡說八道了,那是滿洲人的兵!”

怎麽就是滿洲人的兵了?

“你們不知道,滿洲人給咱山東派了總督巡撫,那總督巡撫手下有滿洲大兵,打的就是綠旗,跟城外一模一樣,我親眼瞧見過的,沒錯,肯定是滿洲人的兵!”

貨郎信誓旦旦,不過他還是沒搞清山東綠營和真滿漢軍不是一回事。

不過有一點他說對了,城外來的還真是清軍。

隻是由於山東綠營剛剛組建,各方麵也亂著,並且沒有剃發,除了打綠旗外,看上去跟明軍、順軍沒多大區別。

百姓聽了貨郎這話,一個個都嚇的不敢說話,為啥?

害怕啊!

有膽小的當時就腿腳發軟溜回家。

眾人正驚疑時,躺在牆角的一個乞丐卻坐了起來,“嘿”了一聲:“什麽滿洲人的兵,你們曉得個屁,那滿洲人都是剃發留辮子的,外麵這些綠旗兵腦袋上跟咱們一樣,哪裏是什麽滿洲人的兵了。”

“你一要飯的曉得什麽,滾滾滾!”

貨郎破口就罵,一眾百姓又哪裏信個要飯的講的話,紛紛嗤他。

“一幫二逼卵子。”

馬新貴暗呸一聲,知道自家在這幫長清人眼裏就是窮叫花子,所以也不跟他們廢話,爬起來拿上破碗,提上打狗的棒子就往城東的城隍廟走去。

半道看到酒肆,聞著那酒香味,馬新貴口中不由生津,猶豫了半天,還是將兜裏最後的三枚銅子摸出放在櫃台上,然後將他那個滿是泥垢的葫蘆遞給打酒的夥計。

要不是瞧在三枚銅板份上,夥計連正眼都不瞧麵前的窮叫花。

揣著裝滿酒的葫蘆回到城隍廟後,馬新貴獨自一人坐在泥身都塌了半邊的城隍老爺下麵,想著這半年的遭遇,是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拔出葫蘆就“咕嘟咕嘟”往嘴裏倒酒。

空肚子喝酒容易醉,況兩天沒吃東西。

很快,馬新貴就有些上頭了,覺得自家真是背運,倒黴透頂,傷心透頂。

打淮安北上逃到河南後,馬新貴和伯父老馬先跟了一幫土寇,然後成功加入了大順軍,憑著機靈勁混上了旗鼓官並跟著大順軍開進山東。

本以為可以在大順混出人樣子來,將來帶著伯父衣錦還鄉,哪想局麵突然就陡轉直下,原本看他們跟看老虎似的那幫官紳地主一個個翻了臉。

老馬為了保護侄子死在了地主民團的長矛下,死前拉著侄子的手隻說了一句,就是無論如何也要把他的骸骨帶回老家埋在太爺旁邊。

馬新貴含淚弄了些柴禾把伯父燒了,撿了些骸骨裝進布兜背在身上。可沒了大順軍的庇護,他一個人又能怎麽辦。隻能帶著伯父的骨灰到處乞討,算起來在這長清縣也快個把月了。每日渾渾噩噩,討著飯吃一口,討不著就餓著,過的真正是生不如死,還經常被勢利的人家跟狗似的攆。

這真是越想越憋屈,越憋屈這酒就喝得更凶。

沒一會,馬新貴就完全上了頭,臉紅脖子紅。

最後一口酒喝完,他氣的把葫蘆甩出城隍廟,坐在那呼呼的喘著粗氣,時而咒罵老天爺,時而抽泣掉淚。

突然,想到剛才那幫長清人在聽說來了清軍後嚇死了的模樣,馬新貴氣血騰騰的往上湧,對那威風不可一世的滿洲大兵沒來由的一陣神往。

之後,竟是一咬牙,摸出隨身的匕首開始絞斷頭發,然後生生的剃起額頭。

一道又一道,都刮出好多傷口,血淋淋的很!

剃幹淨額頭後,馬新貴又刮後麵,最後將腦袋後麵僅剩下的一小撮頭發轉成一根,來回結成了條辮子!

弄完之後,跑到城隍廟後麵的水溝把腦袋整個伸進去,之後站起猛的一甩腦袋,瘋了一般搖搖晃晃的就衝了出去。

“滿洲大兵進城了,滿洲大兵進城了!”

馬新貴大聲呼喊著,用盡全聲力氣呼喊著,聲嘶力竭,又把手中的打狗棍子舞的嘩嘩,就好像是把大刀似的。

正路過的幾個行人被突然衝出來的馬新貴嚇壞了。

馬新貴也怔了一下,他沒想到外麵真有人,一時有些愕然。

雙方就這麽互相看了幾個呼吸。

讓馬新貴沒想到的是,那幾個行人在看清他的腦袋後,竟然露出驚懼的目光,然後一個個的跪倒在地,口呼:“大滿洲饒命,大滿洲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