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淮揚節度使陸都督的臥室比較寒磣。

一張床,三條被,兩條墊,一條蓋。

床頭放了張椅子,椅子上有個碗,碗裏是煙灰。除此外就是一張堆了幾件髒衣服的桌子,以及放在床邊的一雙靴子。

靴子表麵已經磨壞,看起來不能再穿,但不知為何靴子的主人並沒有扔掉這雙壞了的靴子,反而當成寶貝一樣放在床下。

眼前這一切讓寇白門以為自己不是身處揚州有名的沈園,而是在哪處鄉間寒室,不禁有些茫然。

茫然之餘,再想那深愛的侯爺竟將她當成禮物轉手送人,不由一陣心傷,不管朱國弼是為了活命還是其它念頭,此舉都讓寇白門對他失望透頂。

“小姐,水打來了。”

開門的是鬥兒,將一盆熱水放在桌上,四下想尋新毛巾,但這屋內隻有一條和髒衣服扔在一起破了好多洞的爛毛巾。

“小姐怎麽辦啊?”

鬥兒一臉嫌棄的將桌上的髒衣服連同爛毛巾裹了放到門邊上,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哪怕當了山大王都有股窮味。

主仆二人來的匆忙,又是為了救人,哪會帶什麽貼身換洗衣物,更加莫說梳洗用具了。

寇白門雖無潔癖,也不可能用那爛了的毛巾,正發愁時先前帶她主仆過來的賊將命人送來了梳洗用具,俱是新的,算是把這個問題給解決了。

“小姐真要伺候這種鄉巴佬?”

鬥兒將毛巾放進水中浸泡,噘著小嘴,“江南多少大好佬小姐都看不上,現在卻陪個鄉巴佬,就算是為了救侯爺,小姐也是太委屈了。”

“沒什麽委屈的,我一個青樓出身的總要對得起人家侯爺對我過往一番恩愛。”

寇白門將雙手放進盆中捧了潑水輕輕貼在麵頰之上,熱氣熏騰之下倒也解了些這些天來的乏累。

“侯爺也真是的,怎麽能將小姐送於賊人呢,便是他真湊不出銀子來,小姐難道還替他籌不出來麽……別人不知小姐本事,他能不知?莫說百金了,就是萬金,小姐幾個局一設,那些富商士子們哪個不爭著把錢送來呢。”鬥兒實在難以理解朱國弼“贈妾”之舉。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他如今為人家階下囚,身不由己,為求活命將我送人,也是難為他了……況我非他妻,不過一妾,又有什麽可抱怨的。”

擠幹毛巾擦完臉,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寇白門自嘲一笑:“其實這樣也好,總是知道人家心中對我究竟有多看重……青樓女又值什麽牽掛,自以為多了不起,到頭來也不過如此,哪有什麽真心人。”

輕歎一聲,讓鬥兒出去替她看門,乃是要清洗身子。

即便是不情願,她既應了朱國弼,便無論如何要將他救出去。自家這身子,委屈便委屈了。

梳洗完畢後的寇白門神傷的坐在床邊,發現枕頭旁有本《三國演義》,有些好奇拿起此書翻開,卻是正好翻在折疊頁十六回——“呂奉先射戟轅門,曹孟德敗師淯水。”

賊人識字?

寇白門微怔之餘發現書中竟有批語。

“一日操醉,退入寢所,私問左右曰:‘此城中有妓女否?’操之兄子曹安民,知操意,乃密對曰:‘昨晚小侄窺見館舍之側,有一婦人,生得十分美麗,問之,即繡叔張濟之妻也。’操聞言,便令安民領五十甲兵往取之。”

批語就在此段下——謂:“英雄也要管住褲腰帶。”

這是什麽批語?

寇白門沒好氣的將書放回枕頭旁,靜坐安待。她非少女,於男女之事甚熟,這會卻是無有情趣,隻盼早些完事。

……

陸四大概是半個時辰後才過來,進屋之後便見寇白門端坐床側,一動不動,跟廟中塑的觀陰大師一般。

“都督。”

寇白門起身施了一禮,不再言語。

“方才料理些軍務,來得遲了,白門不會見怪吧?”

陸四笑了笑,走到桌邊拿了凳子坐下,“這事與白門也有些關係。”

“與妾有關?”寇白門不解。

“白門於南都有女俠之號,既然到我這來了,總要送你這女俠一些好處,不能叫你白來……”

陸四所言的好處竟是要將七百餘明軍降兵交於寇白門帶回江南。

這些降兵要麽是老弱不中用者,要麽就是家在江南不會真心為淮軍效命的。

原本陸四準備過一陣釋放這些人,現在卻想送個天大名聲給寇白門,以為將來。

寇白門卻冷冷道:“都督倒是有心了,就是不知贖回這些將士要多少錢財?”

“不要錢,我不是與你說了麽,這些直接交於你帶回。”

陸四的回答讓寇白門愣住。

陸四笑了起來,目光在寇白門身上細細打量了下,正色道:“我現在隻想知道白門是真願叫我弄,還是假意叫我弄?”

“真願假意有何區別,難道都督不想弄我麽?”

寇白門說話果然直接,甚至有不合她身份的粗俗。不知是受朱國弼將她送人的刺激,還是她那俠客之稱便來源於其近似男人的行事作風。

“這個嘛,要說實話,白門長得如此豔麗誘人,我豈會不想弄,不過,”

陸四頓了頓,“白門若是真願,我則想長弄。白門若是假意,我這弄與不弄就沒什麽意思了。便算現在弄了,於白門看來也不過是趁人之危……心不甘情不願跟木魚似的也是沒勁……嗯,白門大概能的懂我說的吧?”

“懂。”

寇白門奇怪的看了眼陸四,爾後淡淡道:“長弄我者,須會詩詞歌賦,如此才能與我琴瑟合鳴,不知都督會嗎?”

“不會。”

陸四很老實的搖了搖頭,他隻會張狗肉的詩。

“那琴棋書畫呢?”

“不會。”

“八股經典?”

“讓白門失望了,這個我更不會。”

陸四依然搖頭。

“那都督可真是什麽都不會了,既如此,都督以為白門怎會真願?”寇白門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這絲笑意絕無褒義。

“這些我是不會,但我會殺人。”陸四的樣子不是開玩笑,很認真。

寇白門一愣,旋即曬道:“會殺人算得什麽本事?”

“殺人當然是本事!這天下已是亂世,何謂亂世?不過是你殺我,我殺你。若不會殺人,隻會白門所言的那些,必定是人家的刀下鬼!”

陸四說話間身上自有股氣息散出,他殺過很多人。

“試問,這人都不能自保,會得再多又有什麽用?人若不能自保,這天下再大,又哪來的安生之處?又哪來的閑情雅調可與白門飲酒作樂呢?”

過去往來皆文人墨客,達官貴人的寇白門豈會叫陸四說的這些打動,不以為然道:“都督縱是殺的人再多,也不過是個粗野武夫,誰會敬重都督?”

“是麽?”

陸四笑了起來,哈哈大笑,笑聲中凶光閃現,“敬重?隻要我手中長刀足夠鋒利,就是聖人複生也得跪伏於我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