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好大的膽子!”

往輕了說,不過是幫著金使逃了一些稅款,往重了說,那可是通敵賣國!

“人為財死麽。”

江星闊的口吻過分平靜得有些低迷,岑開致想到前些日子金使來朝,那聲勢浩大的陣仗,有些憤然的問:

“這案子是不是就這樣了?可,可也不一定是金使所殺啊。隻要事情沒捅破,金使與劉吉之間隻有互利互惠,難道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齟齬?”

“其實這案子,我亦覺得還有古怪之處,他們夫妻的死因一直是個謎題,雖然測了銀針沒有變色,但屍首的喉頭腫得有些過分了。”

岑開致下意識摸上自己的脖頸,喃喃道:“喉頭?”

“而且如你所言,金使的動機也不明朗,寺卿大人曾私下與金使麵談,金使拒不承認自己對劉吉有印象,更不承認殺人,而且言談間表現得頗為憤憤,似乎,那批貨也不在他那裏,大人也不清楚他是否在做戲。”

“如若金使所言是假,那麽就是他侵吞貨物,殺人滅口。如若金使所言是真,那就還有中飽私囊的第三人。可即便如此,劉吉死得也並不冤枉。”

說著,岑開致搖搖頭,抬眼望著天空中的一輪清冷孤寂的圓月,哀聲道:“那我的馥娘呢?她難道活該嗎?”

錢阿姥是馥娘的乳母,她的惶惑印證了馥娘對此事的無知無覺。

雖說夫妻一體,可男人做事又何曾問過女人的意見,大難臨頭,也不知自己為何而死。

江星闊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來安慰。

河畔邊的小徑窄窄,迎麵走來一個洗完痰盂的婦人。

她看起來不過二三十歲,麵皮老得有些皺縮,神色困倦的拐進了一間民房,房內隱隱響起老人撕裂的咳嗽聲。

“女子嫁人實乃一場豪賭。”

岑開致似有所感,道:“贏了雖能一生一世一雙人,琴瑟和鳴,可贏麵太小了。輸了,重則失了性命。輕則,要麽是夫妻不和睦,公婆難伺候,更甚者所嫁非人,日日挨打。”

“這麽燙的水,你想謀殺親夫啊!”

銅盆傾覆的聲音從另一間民房裏傳來,隨即便是響亮的耳光聲和女子哀哀的哭泣聲。

說書都沒他這麽會捧場!

江星闊聽得胸悶,一掌就劈裂那人家的窗戶,怒道:“有本事再打,我抓你去大理寺鑊烹,讓你知道什麽叫燙!”

裏邊兩人嚇得慘無人色,男人更是差點失禁。

江星闊以為這樣岑開致心情能好一些,可她卻道:“他此刻在你跟前失掉的麵子,隻能從他夫人那裏找回來。“

江星闊啞口無言,雖說他從小生就一雙異目,引來不少好事者的戲耍挑釁,但他根骨好,又聰慧,刀槍棍棒,拳腳輕功,樣樣精通,也再無人敢來討打。

他鮮少處於弱勢,自然很難感同身受,從弱者的角度思考問題。

而女子,在這個男子當權的人世,總是被迫成為弱者。

岑開致見把江星闊也感染的愁苦了,強笑了下,道:“不過好歹,我算是從這場賭局裏退出來了。”

即便輸得慘烈。

她腳步輕快的小跑幾步,沐浴在月色下起了轉了一個旋,裙擺似蓮花綻放。

“初嫁由父母,再嫁自由身。”

江星闊看著她用手拂過月光,夏夜涼風習習,仿佛能化風而去,永遠不能被禁錮。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食肆門口。

錢阿姥大約還沒睡,幫岑開致吊著明天要用的底湯,香氣濃一陣,淡一陣,縈繞不絕。

江星闊不可避免的聞了兩口,肚子裏‘咕咚’一聲,如石塊落深井。

他沒從這樣過,簡直像張口討飯吃。

岑開致抿著嘴角,竭力不笑出來,將手裏的籃子一遞,道:

“這些吃食都是好的,我本來想送給一位長輩,隻是沒碰上,你若不嫌棄,就吃了吧。是給老人的分量,你一頓估計也就個半飽。”

江星闊捏著小籃子,見岑開致神色落寞,忍不住道:

“這案子還有許多疑點,你待我回去理一理,不論是不是金使下的殺手,又或者真凶另有其人,我盡我所能,給你一個說法就是。”

岑開致點點頭,又戳戳江星闊懷裏的籃子,笑道:“若是嚐過還算喜歡,多多關照啊。”

江星闊看著她進屋,又聽著鎖扣落定,這才往家去了。

江府在城中的旋兒洞,位置很是不錯。

若不是江家心狠,在他爹死後分家不公,逼得他娘拿出嫁妝體己賭了一把,如今還置辦不下這份家業呢!

江星闊恐還得同其他官員一般,不是住在廨舍就是租借官宅。

他院裏人少,隻兩個灑掃洗衣的婆子,一個伺候的小廝。

“爺,大爺來了,在書房等您呢。”

江星闊一進門就瞧見書房的光亮了,把籃子交給小廝,道:“熱一熱。”

分家時,江海雲已經十六歲了,他覺得分家不公,很替江星闊抱不平。

隻是他雖然早慧,但那些老不死的一個比一個架子大,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

不過,江星闊的娘親李氏承這份情,也不想江星闊在這世上孤零零的沒有兄弟支應,所以偶有往來,他與江海雲的關係還算過得去。”

“阿兄怎麽來了?”江星闊問。

“你這字是越發好了。”

江海雲正舉著燈看他書案上一副大字,燈下觀君子,一張白淨麵孔美玉無瑕,將尋常的五官也襯托的順眼許多。

兩人雖是堂兄弟,卻沒有半分相似。

“大理寺的呈上來一份卷宗。”

他將燈台放到桌上,光落在江星闊臉上,被眉骨鼻梁隔成一張森冷的陰陽麵。

江海雲落座的身姿一頓,繼續道:“獅子狗巷那戶人家。”

“不是不許再查嗎?怎麽?皇上又有別的指令給刑部?”

同樣一句話,旁人隻是疑問,可配合著江星闊這張臉,這把低沉冷冽的嗓子,說出來就有種輕蔑之感。

“皇上也是不得已。”

這幾乎快成了江海雲的口頭禪,他一臉沉痛的說:

“原也是雄心壯誌想要收回失地,如今吃了敗仗,也是無可奈何,好不容易把這議和談下來,方能保百姓安居樂業,怎麽好給金使一個重燃戰火的借口呢?!”

“此戰明明是旗開得勝,一月之內便收回三城,臨安百姓的炮仗聲如今還響著。若是嶽家留有骨血,這場本就該大勝的戰事,又怎麽會淪為兩個庸才相互傾軋的契機?”

江星闊與江海雲還算不得莫逆之交,按下胸中更多不敬之語,隻扯兩個麵上的罪人做筏子。

可這話,江海雲已經很不順耳了。

“嘖,太上皇如今還在,皇上為嶽家平反尚且不敢說得太過,你怎麽還是總提。”

江星闊不以為意,冷笑道:“秦檜都死得化白骨了,茶館裏日日在罵,誰敢拿他們?百姓說得,我反而說不得了?”

“庶民無知,你是庶民嗎?”江海雲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樣子,搖搖頭道:

“我看就是你們大理寺當兵出身的太多,連陳寺卿都當了大半輩子的武官,教得你腦子裏整天就是打戰打戰,竟還私下盤問金使,惹得他大怒,差點不可收拾!我且問你,若是再敗,難道南遷到海裏去?”

“他那是做賊心虛,自己跳腳!且說杭州設都城,改名臨安,臨時之安居!朝廷原本存了反擊之心,倒是被錢塘美色日漸消弭了。如今的確算是太平,乃百姓之福。可打或不打,難道是躲得掉的?我朝羸弱卻富庶,群狼環伺。當打不打,能勝卻敗,失了先機,才是大憾!”

“好啊,那打起來,你上戰場去?古來征戰幾人回?要知道,叔母隻你一個兒子。”

“我雖非將帥之才,可真到了那個關口,便由不得我不去。”

兩人越是爭執,聲音就越大,江星闊還算沉得住,江海雲已經快上桌了。

李氏和小廝推門時,他正一腳蹬在圓凳上,擼著袖子。

“吵累了吧?我讓廚房做了些綠豆蓮子湯,喝了潤潤喉。”

江海雲輕咳一聲,有些尷尬的收腳,規規矩矩的坐下,道:“叔母還是如此風趣,我們沒有吵架,隻是有些意見不合。”

大食國的血統在李氏身上展露更多,濃眉長睫,高鼻薄唇。

但奇怪的是,她偏偏是一雙深色的眸子,父親的綠眸沒有給她,倒給了江星闊這個隔代的孫輩。

江星闊將幾個湯盅食盒都擺到自己跟前,統統掀開蓋子挨個吃。

頭一道便把他鎮住了,炒腰花。腰子這東西江星闊不常吃,光溜溜好似大蠶豆,又如一粒腥臊的卵,髒器哪有好看的?可做這腰子的人不嫌棄,精細的一剖為二,極有耐性的將白淋用刀尖剔得幹幹淨淨。

一塊腰子,真叫她雕出花來了。腰子開了花再下油鍋,翻了幾下就一個個拱著腰定成了肥厚的一片月牙。

“誰家長輩還吃這?”

他心裏嘀咕著,卻不知道婦人上了年紀大多體虛,便溺時淋漓不盡,腰子補腎壯氣,其實很對症。

對男子麽,更有益處了。

江星闊對腰花有些偏見,一嚼就大為改觀。這腰子極嫩,沒得肉比這口還嫩了!且半點腥臊氣都沒有,不勾芡汁,臨出鍋前撒了些香醋,鮮溜溜的香氣往鼻子裏鑽,青蔥的微辣和辛氣附在上頭,隻一塊就讓他饞酒了。

岑開致倒還真的備了酒,不過是蛋酒。

嚐得出來是上好的老黃酒,蛋也攪得很散,潤在酒裏,滑口又不至於成了蛋花。

他吃得津津有味,冷不防遭李氏問了一句,“哪來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