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敲沒打沒放炮,岑開致的小鋪子就這麽靜悄悄掛上了一個中規中矩的小牌匾,上書‘岑家食肆’,再添兩個豎字‘南食’。

喬阿姐勸她好歹得聽個響,不放炮也要敲鑼打鼓熱鬧一番,可岑開致為馥娘傷心難受,並不願意這樣做。

天愈發的熱,又悶悶的,對麵粥鋪的小黃狗也倦倦的,一上午都趴在簷下,隻有尾巴搖晃。

竹椅倚在門邊,岑開致順勢坐下,手上不住的擇著新鮮的艾葉。

阿囡的頭發厚,孩子又愛出汗,用這個煮水洗澡,就不會長痱子了。

不知不覺間擇了半籃,滿手艾葉的濃香,也壓不住那股愈發醇厚,拚命往外翻湧的米香氣。

不隻是岑開致沐浴在這香氣中,一個提著竹籃路過的小娘子也聞見了。

她抬頭看了看食肆的招牌,問:“你家是賣粽子嗎?”

岑開致連忙點頭,道:“還有旁的一些南食,不過今日有新包的粽子,隻是是浸了草木灰的,不知你吃不吃的慣。”

小娘子唇角點出兩個深深梨渦,道:“聞出來了,就是要這個味。”

岑開致引她進來,指著剛寫好還沒掛起來的菜牌給她看。

“那我就要兩個豌豆粽,兩個梅幹菜肉粽,還要一個蜜棗粽。”

後院的門簾一掀開,氣味更是傾瀉而出,劈頭蓋臉給人熏了一陣粽香。

食肆的後廚並不很大,隻是兩口鍋的占著,咕咚咕咚泛著綠褐的粽湯。

這算是店裏頭回開張,主顧還很好說話,嚐了岑開致隨手炸著玩的藕角,也買了一份走。

“若是好吃,等端午那日我再來買。”小娘子還道。

小娘子說自己是瑞安府人士,所以吃口跟明州有些像,說沒浸過草木灰的粽子,撕開來白花花的,看著就沒滋味。

這話祖母也曾說過,不是岑開致的親祖母,而是張屈的親祖母曲氏。

曲氏是明州人,岑開致之所以嫁到張家,就是因為她親祖母和曲氏是手帕交。

她和離鬧得最凶的時候,設計了一群長輩把張屈和他堂兄衣衫不整的堵在房裏,曲氏沒說過她一個不字。

她送張屈下大牢,背井離鄉做徭役,曲氏也沒指責過她。

倒是她自己下獄後,曲氏漏夜來看她,替她打點收買,又老淚縱橫的說是自己害了她。

想到這位長輩,岑開致心裏發酸。

曲氏端午隻吃蜜棗粽,岑開致每年都給她包。

但張屈死了,她要是還敢上張家門,也是找死。

草木灰粽湯的香氣有些獨特,又替她攬好些客人登門,鼻子靈的,一進門就道‘老鄉’了。

岑開致索性將鍋裏的粽子都撈到竹篾裏,擺在長桌上賣。

“這個粽子有趣,怎麽賣?”這客人大約也是家裏有孩子的,捏著一隻細細的三角粽。

這小粽有食指那麽長,卻也隻有拇指那麽細。

“這不是賣的,我做給自家孩子吃的,您要是喜歡,送您一隻。”

粽子不好克化,老人小孩都不好多吃,岑開致怕阿囡嘴饞,特撕了粽葉,給她包了幾隻小的。

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借著香氣,岑開致的粽子也賣得七七八八了。

她打聽了喬阿姐喜歡吃甜口,留了隻白米粽,澆上玫瑰蜂蜜鹵子給她送去了。

“你這就關門啦?”喬阿姐見她落鎖,可夏日晝長,天還亮呢。

“嗯,去看阿囡。”

岑開致身上沒有脂粉香氣,鬢邊也沒簪花,走過之處,隻有粽子和蓮藕棒骨湯香氣。

等她走到寶佑坊時,恰好是相撲熱場的時候,兩個露著膀子的婦人正在假模假樣的纏鬥,看得台下各色男人牙花**。

公孫三娘也來了,坐在邊上嚼一枚鹹橄欖,瞥見台上不似相撲,倒似賣笑的場景,尖核被她狠狠的吐在地上,還用腳碾一碾。

岑開致走過去對那個還沒戴上鬼麵的老頭說:“我要壓公孫三娘。”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平常而已,卻激起周遭幾個男人一陣發笑。

老頭見她衣著樸素,又是張惹人憐的麵孔,難得壓低聲音勸她,道:“今日是男女相撲。她對上黑山魁呢。”

原來是在笑她押錯寶,也是在笑公孫三娘不自量力。

“那就更要壓她了。”

岑開致不為所動,把一錢銀子投進公孫三娘的竹筒裏,銀子滾了半圈,孤零零的,邊上黑山魁都快裝滿一半了。

老頭見勸不住,笑著搖搖頭。

岑開致轉身去獅子狗巷,公孫三娘翹著腳又摸出一片糖漬薑片嚼了,漫不經心的打量了她一眼。

獅子狗巷裏隻有馥娘家是正門,其他屋舍都是後門通向此處,所以大多是時候很僻靜,偶爾有下人仆婦打這裏走過。

可今日這巷道忽然忙碌了起來,左一個人,右一個人的從岑開致身邊走過,懷裏都還抱著些東西,桌椅團凳,花瓶瓷枕什麽的。

馥娘家宅大門洞開,這些東西竟都是從裏頭搬出來的。

“阿姥!?阿囡?!”岑開致連忙小跑入內。

這一老一少倒還好,阿姥領著阿囡站在院子裏,神色寥落的看著自家被搬空。

“這是怎麽了?”岑開致走近幾步,阿囡趕緊撲到她懷裏。

錢阿姥經過這些事的錘煉,臉上的表情不知該說是麻木,還是鎮定。

“哦,那蕃人將姑爺告了,這些東西都要賠給他們。”

“什麽?大理寺連案子都還沒給個交代,就要把你們趕出來了?”

岑開致怎能不氣,那幾位搬東西的差事沒有佩刀,不像大理寺的,倒像是官府的人,根本懶得理會岑開致。

“有位爺昨個就來過一趟,說臨安府看了仵作手劄,說既沒查到毒物,那就不是刑案,就把案子提走了。那爺說他們管不著了,但是猜到官府會來查封,也叫我收拾些體己,是我慢手慢腳的,叫人堵著了。”

錢阿姥說到這,幹澀的眼眶一熱,卻再流不出淚來。

足邊擺著幾個包袱,都被查驗過,除了值錢的半點也帶不走。

“咪咪,咪咪。”阿囡一邊喝著骨湯,一邊仰臉喊。

岑開致瞥了一眼,一樹濃綠之中,雪白的波斯貓兒綴在其中,愜意的橫在樹杈上。

“噓。”岑開致輕哄阿囡,剝了粽子哄她細細嚼。

“怎麽還吃上了?快走,我們要貼封條了。”

三人被趕了出去,阿囡愣愣的看著門上朱筆寫就的封條,她不明白這是什麽玩意,但似乎又領會了它的涵義。

女子聽見孩子的哇哇大哭,大多會心疼憐憫,而男人麽,捂起耳朵嫌煩。

阿囡哭走了那些差使,一下子也停不下來,抽抽搭搭,又開始打嗝了。

岑開致摸了把門上的封條,去酒肆裏倒要了一塊糟魚,說明日多補一條給店家。

嘴饞的貓兒聞見腥,也顧不得這一臉狡黠的女子到底存了什麽壞心思,急急躍過牆頭,蹲在她腳邊還沒吃兩口,就被岑開致提了起來,塞進籃子裏。

錢阿姥素來小心謹慎,入夜輕易不敢帶阿囡出來,阿囡瞧著外頭的五光十色,一時眼睛都不曉得往哪落了。

“呦,娘子您來了。”老頭見著岑開致,忙吆喝了一聲,將一小把碎銀子倒在她手裏,“您呐,一賠十五,走了運了。”

岑開致知道方才這一局一定精彩,可惜錯過。

公孫三娘正在台下灌茶休息,岑開致看著她汗津津的一張臉,別樣鮮活。

老頭繼續道:“還有下半場,您是不是繼續押?”

岑開致本想點頭,卻見公孫三娘好像在對自己輕輕搖頭,她一怔,公孫三娘已經別開了臉。

“不了,先走了。”她道,收緊了摟著阿囡的手臂,帶著一老一小一貓往家中走去。

錢阿姥本意不想麻煩岑開致,她養活自己都不容易,更何況添上兩個吃白飯的。

“阿姥不是吃白飯的,阿姥醃的鹹齏我吃了都難忘,我這食肆也少個幫手,您是能幫得上忙的。”

岑開致一邊利落的打理著床鋪,一邊對束著手,渾身拘束的錢阿姥道。

“至於阿囡麽,我明日去西市上把貓賣了,能得不少銀子,她小小一個人,能吃得了多少呢?”

“可是……

錢阿姥一臉愧色,岑開致淺笑著搖搖頭,道:“阿姥帶阿囡去天井裏洗漱一下就歇了吧。”

夏夜到了這個時辰終於添了點涼氣,阿囡大約是哭累了,方才一路回家滿眼新奇,也看累了,很快就睡著了。

錢阿姥睡不著,熄了燭,開了窗子透氣,就見一片明亮柔白的月色下,岑開致正在天井裏忙活。

“阿姥睡不著嗎?”岑開致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勾了把凳子讓錢阿姥坐下。

錢阿姥素來勤快,又是寄人籬下,坐下便開始剝蝦。

“也是你年輕眼睛好,又利索,要是叫我削荸薺,就算在白天,一不留神手指也要削破。這,蝦和荸薺,做餡啊?”

新鮮的蝦殼肉黏連,不好剝,錢阿姥老眼昏花,剝了之後還得捋一捋,以免有殼殘留,影響口感。

蝦剁成茸,荸薺碎則以綠豆大小為妙,嚼起來脆生甜口,襯得蝦味更鮮。

這餡做羹,做餛飩,加一點豬肉餡炸油餅,都是很好吃的。

夜漸深,勾欄瓦子的喧騰漸漸平息。

四四方方的天井小院裏,蝦茸荸薺餡懸在井中,一個竹篾倒扣上井沿上。

岑開致摸黑躺進床褥裏,閉上眼時,腦海裏忽閃過那張深刻鮮明的麵孔,心裏有些不得勁。

他不像是虛有其表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