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個小吏道:“岑娘子誤會了, 這位大人好端端的前門不進,又不說來由,我們就這樣不明不白的縱他進去,隻怕明日就要丟了差事。”

荊方忙道:“從前門進有些招搖, 我這事又不便說, 還望岑娘子幫這個忙。”

岑開致想了想, 道:“那我去問問泉九吧。江大人日理萬機, 我也不好隨意勞動。”

荊方隻得答應。

泉九得知是荊方找他, 來時便是一張臭臉。岑開致走時從荊方身邊擦過,這才看清他身後那個低著頭的女子, 一張寫滿了哀傷的臉,眼眶幹涸,唇瓣幹裂, 似是很久沒沾過水了。

出來時, 江星闊給了岑開致一籃子香梨, 各個雞蛋大小,卻是黃綠玲瓏, 光是把玩都覺得悅目。

“吃一個吧。”岑開致遞了一個過去, 那女子一愣, 許是岑開致生得實在柔美可親, 她慢慢的伸手接了, 聲若蚊呐的道:“多謝。”

女子抬首時,叫岑開致看清了她一雙細挑的眼和方正的輪廓,不由暗道:“咦,又是一個高麗姬?”

本朝不許蓄婢, 即便是官員富戶家的小廝仆婦概都是與主家簽了長契的良家子, 不好隨意打殺買賣。即便有那因罪而沒入奴籍的, 也不過少數,總有缺人手的時候,所以高麗姬、暹羅婢一流就盛行開來。

岑開致從前在明州時,見過許多富戶也愛蓄養高麗姬,概因其嬌媚柔順,生死可握,其實細想想,也頗有幾分可憐。

食肆此時正閑,但也不是全無客人,岑開致回來時,阿姥正在給一位娘子盛她早間做好的桂花糖煎栗。

岑開致解掉披風讓阿囡抱去後院放好,笑道:“苗娘子買好些,可吃得完?”

“阿姥說已沒有栗子了,這是你最後一次做,反正放的糖多,便是一兩月也不易壞,我便多買些存著吃。”苗娘子是岑開致頭一個主顧,因著這個,岑開致待她總與別個有些不同。

“阿姥真是會做生意。”岑開致嗔道,用手指虛刮了刮苗娘子明顯隆起的肚皮。

錢阿姥辛苦支應,倒被自己人打趣,心知岑開致是哄主顧,便也佯裝生氣,指著岑開致對苗娘子道:“十足一個傻腦袋!”

“你略等等,”岑開致邊說邊往後院走去,聲音隱隱傳來,“其中孕中也不好吃太多甜食,我焙了好些南瓜子,給你解一解嘴癮。”

說著,她已經捧著一個竹篾走了回來,利落的展開一張油紙將南瓜子悉數攏起,苗娘子孕中的確嘴饞,耐不住伸手就拿了一粒,果然是顆顆飽滿,嚼之噴香。

“得,我來買東西,倒賺回去一筆。”苗娘子性子素來天真爽朗,垂眸輕撫肚子時,竟也有了幾分初為人母的慈愛和愁緒,道:“若是個小郎君,我就讓相公來你這訂些喜餅。”

若是女兒,隻怕愁雲慘淡,家翁家婆也沒這個心了。

岑開致想想罷了,臉上依舊笑盈盈應下,“好。”

送走了苗娘子,公孫三娘也回來了,岑開致斟了杯晾得正好的花茶予她喝了,三娘咂咂嘴,道:“香!還甜呢。這好茶水,叫我喝了可惜了。”

“有甚個可惜的!”岑開致說著一轉身,才見張申正端坐桌前,擱下湯匙,從懷中掏出一塊方巾擦了擦嘴。

他苦笑一聲,道:“阿嫂做起買賣來,著實專心。”

吃完了一整碗的餛飩,岑開致的眼角餘光方才瞥見了他。

這一聲阿嫂才叫錢阿姥知曉了他的身份,頓時就沒了好顏色,道:“張家郎,老婆子仗著黃土埋半截了說你一句,已經和離,就不必叫什麽阿嫂,免得旁人誤會我家娘子。”

張申麵不改色,竟是欣然應允,當場就改了口喚道:“致娘。”

岑開致一愣,錢阿姥氣得拍桌,便是泉九那幾個油嘴滑舌的小子,也是一口一個岑娘子,這小子看起來斯文有禮,卻是個輕慢的!

公孫三娘橫眉倒豎,罵道:“你便是瞧著這屋裏沒男人?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見她們一個兩個為自己出氣,岑開致心中舒暢,倒是不怎麽在意張申這突如其來過分親昵的一聲喚了,淡淡道:“隻叫我岑娘子就好了,可是祖母有什麽事?”

張申神色微僵,本想說沒有,舌頭一轉卻成了,“今年冬來早,隻怕難捱。”

岑開致果然緊張,湊近幾步在他對麵坐下,急切的問:“何以說得如此嚴重,你先前另請的大夫所開藥方不是很對症嗎?”

“岑娘子稍安。”張申明目張膽的盯著她看,看她一雙美眸隻緊緊望著他,清澈的瞳孔中隻映出他的倒影,看她兩片花瓣一樣嬌嫩的紅唇開開合合,說話時微微顯露的貝齒。

這些細小曖昧處全然**,張申隻覺萬分快意,長出胸中一口濁氣,道:“我隻是未雨綢繆,祖母房中已然供上炭了。”

岑開致點點頭,忽又覺得指縫奇癢,耐不住撓起來。

天涼了,新下了蘿卜,錢阿姥就想醃些臭菜頭。食肆生意漸好,沒得一日清閑,她們隻能逮了空閑的時候一點點的弄。

今晨岑開致就同阿姥兩個洗了兩大簍子的蘿卜,指腹浸得起皺,弄得後院滿地的黃泥水。

岑開致的手雖操勞,但還是嬌慣了,本也不察,方才回來時去擰了個帕子擦臉,叫熱水一激,指縫間又冒出一塊密密麻麻的紅疹子,癢得厲害。

公孫三娘見狀,趕緊拿了一盒脂膏給她塗抹,道:“我去廚下把你用的菜肉都洗了切好,你再要洗什麽就喊我,別自己再碰水了。”

錢阿姥也道:“喊阿囡做,周家的小娘子同她一般大,早就帶弟弟了,就你們把她寵得十指不沾水。”

阿囡從門簾後探出個腦袋來,手裏抓著個黑乎乎的泥球,道:“沾水了呀!”

“哎呀!髒了衣裙看我不打你!”錢阿姥趕緊去抓她,一老一小滿院子的追趕。

岑開致笑出聲來,卻見張申一臉痛惜,看得她不甚自在。

“你,何須如此受苦。”

“一文一錢都是為自己賺的,沒什麽不好。”岑開致不以為意。

“其實,待我明年應考之後得了官身,便可以將你妥善安置起來。”張申的口吻,隱隱有些期盼。

岑開致倍感莫名,皺皺眉又複笑道:“將我安置起來?我又不是個裝花的瓶,也不是擱筆的架,安置個什麽。你哥哥欠的我已經討回來了,你心裏也不必存什麽疙瘩。”

張申言及自己這個冬日都會在家中備考,她若是想開探望曲氏,跟門房通報一聲就是,他會安排妥當。

這對於岑開致來說自然是好,可是轉念一想,前些日子去,門房還不是張申的人,她總要受些刁難刻薄,不過須臾功夫,張申的動作竟這麽快嗎?

“阿娘其實病得比祖母還早,倒不是什麽大病,隻是鬱結難舒。”張申語氣黯然的說,“家中上下由我打點,也隻是勉力維持。”

這話岑開致不好接,真說開了,她就是那個鬱結,便隻垂著眸子點點頭。

寒風乍起,催人禦冬衣。

岑開致女紅平平,費盡心思隻做了一件襖子,細細的收在包袱裏,捧著往禦街南的聚明商行走去。

這商行是明州商人在臨安最大的落腳之處,賣貨買貨,打尖歇腳,存貨代銷,一應俱全。

岑開致的阿爹從前一年總要來此處點幾回卯,她幼時也來過幾回,跟這裏的管事、主家都有些交情,看在阿爹的份上,倒也給她幾分薄麵。

岑家食肆這點生意在人家一間偌大的商行看來算個屁,可但凡她買食材幹貨,也都能得些便宜。

“岑娘子來了?今順著水剛到長街蟶子,過一會大主顧就來拉走了,我們都懶得搬後邊去,您要不要?摟點?”

“要!要!”岑開致想也不想就道。

那夥計也是明州人氏,笑道:“還是同自己人做買賣容易,不懂行的,還得我費那麽些唾沫星子賺他個三瓜兩棗呢。”

驟冷的時候,蟶子最為肥美,尤其是明州的長街蟶子,更是形如中指,入口鮮滑,才有西施舌這一旖旎的美名。

夥計使人給她裝蟶子,細細用荷葉包了幾層,蟶子自泥裏出來,自然不幹淨。

岑開致走到櫃台,找到管文書的賬房吳先生,先遞了半籃子油讚子過去,香得吳先生從滿桌大字小字中抬起頭來,先看清了扭繩一般金黃的油讚子,上頭還黏著芝麻和苔菜沫,不用嚐,看著就知道味好。

吳先生繼而看了看岑開致,“嗯。捎信呐?”

“還有一件襖子。”岑開致忙道。

襖子雖輕,可也占地方。吳先生頓一頓,道:“給她拿張大油紙裹了,別同那些醃臢的擱在一起。”

“多謝吳先生。”岑開致笑道。

眉眼彎彎的一個嬌娘子,又會做人,就連怪脾氣的吳先生也會予她幾分方便。

信和襖子都裹好了,吳先生在封條上寫了明州通判施家柳氏,又落了章子,等送到了物主手裏才會打開。

“都說母女連心,可瞧瞧岑娘子四時不落的給她娘送這個送那個,她娘好像就,就捎過一句口信吧?嘖,老話也不是都準。”

夥計說著伸手還要去摸油讚子吃,被吳先生拍了一記。

“改嫁了,已是別家人,自然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