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開致驀地回過神來, 冷汗已經滲了出來,她謹慎起身,捂著崔姑的嘴示意她看外頭,印在門上的影子高大, 是個男人。

崔姑與她一左一右, 藏到高高的花架後, 溫室裏育出來的百合開得正盛, 枝幹挺直, 花朵膨大。

從外間到內室,屋裏帷帳一重疊一重, 家中喜事,又逢秋冬寒天,一層紗後還有一層厚實的紅帷帳。

那人掀得都有點氣悶了, 岑開致就見身側紅帷帳凸起一張人麵, 五官含糊不清, 他尋不到開合處,正緩緩蹲下要從底下掀起。

岑開致當機立斷, 狠狠將花瓶衝著那人的鼻骨砸了過去。那人猝不及防, 痛呼一聲。

崔姑怕得手抖, 但也學著岑開致的樣子, 將自己手邊的花瓶也砸了過去。

岑開致砸完還不算, 又拔了燭台上的紅燭。

那對龍鳳燭台是鍍金銅鑄的,無比厚重,女娘非雙手不能拿起,岑開致拿燭台當錘子那麽捶了十幾下, 直到有些力竭。

帷帳後也沒聲響, 岑開致捏著燭台掀開帷帳, 就見地上躺著的人她的確不認得,手上還握著一把長刀。

岑開致緩緩俯身,似乎鬆懈下來,就在那人睜開雙眸準備暴起的一瞬間,岑開致已將尖銳的燭台尖釘沒進了他的胸口。

紅燭長而粗,才可徹夜燃燒不滅,刺穿紅燭的燭台尖釘足有四寸長,倒比一把匕首還好使。

岑開致幾乎能感受到尖釘刺破皮肉筋膜,錯過骨骼,又刺破胸背,被地麵上的厚毯抵住的微滯。

那人不可置信的瞪著岑開致,不知道是不相信自己要死了,還是不相信自己會死在這樣給一個貌若秋月,手腕細得像茭白的女娘手上。

嬌柔與凶悍原來並不矛盾。

岑開致把兩個花架子壓倒那人身上,又砸又打的動靜大,院裏已出來了好些人,崔姑咬緊牙關忍住恐懼,大喊道:“來人!快來人!去瞿家尋泉司直!”

原本空靈而清幽的月光在這殺人夜也變得慘白冷然,它落在庭院,也落在青山,它落在水井,也落在深潭。

江星闊怎麽想也想不到,沈平居然把人引到了三珠府附近。

雖說此時沒有親眷住在莊子上,這三珠府上住了好些養老的忠仆,養護果林的農人也遠遠近近的住著。

這萬一有個什麽不湊巧的,碰上了,誰不是親娘懷胎十月,受盡苦楚生下來的,難道就該這麽倒黴?

不過一細想,沈平許也不曉得這三珠府是他家的莊子。

山林茂密,怪石嶙峋,即便有些響動,又泄露了點蹤跡,隻要不是明晃晃的站在月光底下,其實很難被人覺察,魯八和荀海早就跟緊了。

眼下沉平正在仙人洞旁,胡娘子不知被他藏在何處,隻孤身一人與幾個黑衣人對峙著。

“這幾人原也跟著他呢,是沈平自己喊他們出來的,說是他們要找的銀子就在這。”

魯八指向仙人洞,水潭中一輪殘月碎了又合上,他不解的撓撓頭,道:“他說銀子在水裏,這不是耍人嗎?”

江星闊沒言語,腦子裏卻閃過自家那隻總愛來三珠府玩的灰梟,它除了給岑開致帶回來一根金簽子外,早些時候還曾叨回來幾粒碎銀子。

李氏覺得很有趣,又喂了它極肥嫩的好肉,它就記住這是個好玩意了,那回是叼回來奉承岑開致呢!

下方幾人對峙不休,要推了沈平下仙人洞掏銀子。

沈平被他們按在水裏,快憋死了又提上來。

反複幾次後沈平依舊嗆咳著說:“若真想要銀子,淹了我沒用,找幾個好水性的漁民潛進去,臨安地下水係四通八達,從那個水旋投下去的銀子既沒被衝到野村河岸的淺灘上,那就說明它在另一處。我也查了許久,才從一本古書上看到一個故事。說是百來年前有個婦人與郎君吵嘴投河……

他說著又被按進水裏,吸嗆了一大口,水激進胸肺裏,餘下一點性命隻用來咳嗽,再說不了故事。

沈平艱難緩過一口氣,竭力吼道:“江大人!非要見我死了嗎?!

魯八看江星闊,見他淡淡一揚手,就從腰後掏出雙刀,在眼前刮了兩下,閃過一片銀光,從樹間越了下去。

隨著他一聲喊,頓時從四麵八方冒出幾十個好手,那幾人曉得中計,一刀先劈向沈平,沈平轉身一躲,背後被割了開來,跌進深潭中。

江星闊飛身下去,點潭水而過,將他提了上來。

臨安隻有這個季節少雨,再過幾日就說不定了,此時瀑布斷絕,沒有遮擋潭水。水下深淵,連月都照不進去,隻在淺處試探。

荀海搞定幾人,探著脖子瞧了眼,就覺得後脖頸冒涼氣,哪怕底下真有一座金山銀山,他也不下去!

來尋失銀的幾人功夫雖好,但也抵不過人多勢眾,為首一人冷笑道:“大半夜的,江少卿還有閑情逸致陪我們幾個出來賞月,家中新婚嬌娘,如今身子都要冷了吧?聽說那女娘模樣頗好,也許我那兄弟會手下……

留情二字尚未說完,就覺劍氣迫人,魯八正提著那人,就覺下腹一涼,眼瞧見江星闊的長劍將那人喉管捅了個對穿,刀尖貫喉,還對著他的寶貝,魯八趕緊挪屁股,擔憂的看著江星闊。

他已轉身,縱起輕功離去前冷聲道:“留著命,別讓血嗆了,到了牢裏好好招呼。”

魯八手忙腳亂的給那人止血,心道大人這手也真是夠準,這麽要緊處刺了個窟窿,卻沒噴多少的血,不做刑官,也好做醫官了,刮骨去癰,哪個比得上他。

一行人上山悄無聲息,下山倒是浩浩****。

山腰處的莊子輕輕的開了門,露出一點幾不可見的燈籠光,又飛快的掩了進去。

荀海與魯八對視一眼,也沒理會,他們是官差拿人,又不是盜匪夜行,名正言順,怕什麽!

這莊子是胡家的,他們也摸了底,聽說是胡家的女婿丁憂去職,陪他夫人在這住著養胎呢,月份淺,還沒透出消息去,倒也說得通。

院裏燈籠隨著人移步走而輕晃,到了後院孤零零的一張石桌旁。

“爺,走了。”

荊方輕輕點頭,道:“那你歇了去吧。”

“誒誒,爺,您也早些歇了吧。”

荊方沒說話,又問:“那個也姓胡的女娘如何了?”

“灌了藥,燒還沒退呢。拿咱這當善堂還是醫館,真是不像話。”

胡娘子是隔著院牆被扔進來的,婢女進屋前院裏沒人,一出來就一個女娘躺在那,頗嚇人。

若不是荊方捂了她的口,喊叫起來就要讓嘉娘也知道了。

荊方默了一會,道:“罷了,當做善事吧,別叫夫人曉得了,她如今要心清對身子才好。”

江星闊都不知自己是怎麽回的家,小江府燈火通明,屋門口蓋著一具屍體,仿佛是江星闊此生看過最為恐怖的東西。

“大人,大人,夫人在,在廚房呢。”

江星闊驟然回神,五感才得以歸位,天際晨光微熹,這一夜竟是要過去了。

廚房這院裏守衛更多,江星闊旋風一般飛進來,身後跟著一串不明所以追進來的人。

泉九才喝了幾口的鬆仁薑末擂茶給震在地上,他心疼的瞧著,道:“眼珠子白長了,認不出大人來?”

他訓斥的也沒什麽底氣,江星闊方才的動作實在太快,到了廚房門口反而慢下來。

這院裏有一股子濃鬱的甜葷香氣,就是從廚房飄出來的,暖光也是廚房透出來的。

廚房裏頭點了好些蠟燭,灶台上擺著,櫥櫃上擱著,水缸裏飄著,照得堪比白日。

岑開致聽見泉九說話的聲音了,歪了身子朝外張望,正見到江星闊走進來,原本陰沉焦灼的臉色被燭光一撫,倒是沒那麽難看了。

他躡手躡腳的走過去,缸裏剛被舀了一瓢水,水波晃動又有光,粼粼波光照在岑開致麵上,仿佛她是個幻影,隻要湊近了就會消失碎裂。

八寶飯已經上甑蒸了,崔姑擺擺手,示意廚房裏的人都出去,自己也退了下去。

江星闊慢慢走進,忽然伸手猛地將她拽進懷中,死死抱住。

“我好好的呢。是有些嚇著了,所以睡不著,索性來做八寶飯了。”

岑開致掌心有幾道不是很嚴重的血痕,已經上了藥止住了血。

“我隻動動嘴就好了,不用動手的。”

江星闊濃長的睫毛蓋下來,掩住他多少的後怕,“我悔死了。”

“我這不是沒事嗎?”岑開致被勒得有些喘不過氣,不過她沒有推開江星闊,隻是將自己縮了縮,仰臉去啄他的唇。

八寶飯是普通人戶的年夜飯最後一道甜點,其實並不隻有明州有,南北皆通的。

用正當年的新糯米,在裏頭撒糖和豬油,攪拌到一粒粒都油鬆軟香,紅豆沙也要細細熬煮過,專門令人過篩加了糖粉炒幹。

八寶除了糯米之外,一般是再加蓮子、紅棗、金橘脯、桂圓肉、蜜冬瓜、薏仁米、核桃。

其實也並沒有規矩,廚上沒有蜜冬瓜和金橘脯,岑開致又覺得薏仁米和桂圓肉不相宜,就用了栗子、鬆仁、蓮子和葡萄幹來替代。

白吃了山藥和湯圓,等泉九到了,岑開致心裏一鬆,胃就難受,全給吐完了。

吐了之後餓就忍不住了,也不想吃別的,就想吃小時候這一碗又甜又葷的豆沙八寶飯!

甑子上的八寶飯還要好些時候才算蒸透了,江星闊一把將岑開致抱起,道:“再去睡一會子,醒了就好吃了。”

他將岑開致安置妥當,留下荀海鎮著宅院,挑開屍體上的白布一看,就見那燭台還直戳戳插在心口上呢。

江星闊輕輕笑,仿佛瞧見什麽極滿意的東西,隨後笑容一斂,叫人瞧了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