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子望行事迅速, 不到一日的功夫,就把明州林家之事查了個清楚。結果和林鍾交代的大為迥異,知情人說, 林家人是自知犯下大錯, 惴惴難安下全家都自盡謝罪了。

“倒是一死百了。”有人感慨,“留刺史大人焦頭爛額,不知要如何向上複命。”

生意人總有打探消息的特殊手段,他告訴南音的消息, 怕是比揚州官員這邊知道的還多。

趙斂冬聽罷,竟很有些敏銳, 瞬間道:“恐怕是對林家假傳了聖旨,對外又道林家自盡謝罪罷。”

反正林家人都沒了, 死無對證之下,誰也不知發生了甚麽。

溫子望深表讚同, “是何人去處置的林家,到如今卻未可知。”

南音在腦海中大致捋過一遍,思及溫家外祖母和舅舅們待她的好,又想到綏帝為政務夙興夜寐的場景, 輕聲道:“此事牽涉甚廣,按理而言我是沒資格插手的,但先前因機緣巧合,我對此事也有些了解,如今又身處其中。若有其他消息,也請表兄告知我一份。”

她難得提要求,溫子望神色不變, 頷首說:“這是自然, 先前不是說要看看那林小郎。我都已打點好了, 可要同去?”

南音點頭,更衣戴上帷帽,和溫子望、趙斂冬二人一同往牢中去。

春陽和煦的天兒,不見天光的獄中依舊冷森森,血味、汗味、不知名的臭味混合,讓趙斂冬都皺緊眉頭。

獄卒掂量荷包中的銀兩,笑說:“這兒是最差的牢房了,關的都是窮凶極惡或要處死的犯人,幾位若是受不住,也可暫時把人提到幹淨些的牢房去審問,一兩刻的功夫還是不成問題的。”

畢竟這場問話可能涉及密事,又有兩個小姑娘在,溫子望說好,請獄卒幫忙把林鍾換了地方。

相比於他們而言,林鍾確實還是個孩子,剛過完年才十二,尚未抽條,個子不高,看起來半大少年一個,但毅力絕佳。縱然渾身遍布傷痕,被獄卒拖動時也是死狗一般閉目,可一聽到溫子望的聲音,就立刻睜開眼,恨恨怒瞪而來。

據說他是自覺報仇無望,家中又隻剩下自己一人,才交代了身世。

其餘的,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南音和趙斂冬立在暗處,看溫子望上前,將香味濃鬱的美食和傷藥擺在一旁,先讓林鍾有了其他反應,再循循相誘。

南音的思緒,慢慢飄到了不久前和綏帝的對話中。

那時盧家剛被滅門,聽聞有人在早朝上借此攻訐綏帝,她亦不解,問道:“先生定省刑之策,為何卻對盧家用此重典,自相矛盾,不會惹人非議嗎?”

“省刑減賦之策,是用之於民。”綏帝答的是,“對於他們,不需要。”

他們,指的是盧家,或世家,又或治下的所有官員,南音當時未細問,如今已不得而知。但毫無疑問的是,他至少不會輕易對尋常百姓用重刑。

戒藥癮的那段時日,綏帝幾乎把奏折都搬去了永延軒批閱,無事時就讓南音在旁陪他,任她翻閱奏折,也隨她聽一些政事。

她突然發作時,手邊沒有經書,還會為轉移她的注意力給她一字一句讀折子聽。

這些記憶本已經很淡了,今日見溫子望慢聲詢問林鍾的畫麵,又慢慢浮了上來。

許多事在綏帝麵前好像都處理得很輕易,他稍稍一眼,就能分辨其中關鍵,知道如何對症下藥。如今輪到自己遇見這些事了,南音才知從中抽絲剝繭是如何困難。

想起有流言暗地議論的暴君之言,南音突然意識到,當這樣一個“暴君”也是要有些資本的。

鎖鏈拉扯的嘩嘩聲引她回神,被餓了兩日,又經嚴刑拷打的林鍾聲音依然有力,“呸!你害死我爹娘,我不會聽你多說一個字,隻恨沒有毒死你們溫家人!”

好言相勸了半天,顯然這孩子一句話都沒認真聽,溫子望慢慢站起身,目中的和煦轉淡,眼底沉沉的光讓林鍾隱約感到危險,忍不住想:溫家人終於要露出真麵目了。

溫子望仍沉默之際,趙斂冬皺眉想說甚麽,南音兩步上前,“你可還記得我?”

她抬手摘下帷帽,妍妍的容貌好似讓整座牢獄都明亮了起來,即便是林鍾都愣了一瞬,記憶尚未回籠,先聽她道:“那夜是我的小狗發現你,還咬住了你。”

想起被自己踢開的小狗,林鍾別開眼,竟沒有惡語相向。

他還不大會掩藏心事,一個連需要砒()霜複仇,銀兩不夠都不肯去偷的孩子,對於自己牽連到一隻小狗而愧疚,好像也不奇怪。

“它被你傷得很重,斷了兩隻腿,大夫說可能治不好了。”

輕輕柔柔的聲音,沒有責怪他,在林鍾的耳畔,卻無一個字不是對他的聲討。

無聲良久,他囁嚅道:“……對不起。”

他並不想牽連其他人,連一隻小狗也不想,可那夜為了逃跑,他確實把它狠狠踹下了牆。

在一片鎖鏈中抿唇低首,此刻的林鍾,有些像一個無措的小少年了。

南音俯身,柔軟的絲帕將林鍾麵上明顯的髒汙擦去,他掙了兩下,不知是自己沒力氣還是麵前少女手穩,都沒有掙開。

幹脆放棄,林鍾閉目不去想這樣的溫柔和阿娘有幾分相似,因為隻要一想到阿娘,他就有種要哭的衝動。

不可以在仇人麵前落淚。

“你練過武,是家中人所教嗎?”南音道,“這個年紀,肯定也早早識字讀書了罷,當今陛下登基時,你早該開蒙了。”

對她說的話不明所以,林鍾心中疑惑,卻沒有睜眼看她。

“讀書用於明事理,辨是非。你既然知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也該清楚,報仇前得先找準自己的仇人,不然報錯了,即便一同去了九泉之下,恐怕也依舊無顏麵見家人。”

林鍾倏地睜目,半晌道:“……你也是溫家人。”

意思是,她不過也是為溫家辯解的一份子。

南音頷首,“是,你痛恨的這位是我表兄,老夫人是我外祖母,我同溫家可以說是一家人。但我說的這些話,和溫家人的身份並無關係。”

她問:“你知道長安離揚州,有多遠嗎?”

林鍾不答,南音繼續道:“二千七百餘裏,尋常人趕路要半月以上,走官道快馬加鞭也至少需六七日。你們家接到旨意時是賑災糧事發後的第十日,算上明州官員往上呈稟的時日,你覺得十日,足夠傳信之人在長安和揚州之間跑一個來回嗎?”

林鍾雙眼微微瞪大,聽南音慢聲講述,“陛下登基後頒下數十道明策,即便你不曾特意了解,也該聽市井百姓談論過,知道陛下是位愛民如子的國君。賑災糧一事尚未查清,對你們林家應是盤問,而非滅口。就算為了堵天下百姓憤怒之口,陛下也不會選在這個關頭。”

“這些道理,你是當真想不到,還是怒上心頭,來不及想?”

林鍾陷入沉思,眉頭緊皺,顯然意識到了甚麽不對。

“更何況,你說溫家害死你們林家,罪大惡極。”南音看向溫子望,“假如真是這等惡徒,那夜我們抓住你,園子裏又都是自家人,為免後患應該直接把你解決,而非報官,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林鍾有許多話可以反駁,比如溫家不想直接背上人命,比如官商勾結……可是在之前的話已經讓他動搖時,這些全都被咽在了腹中。

最後仍是道:“就算不是陛下要處死林家,也無法證明溫家沒有牽涉其中。”

“這便是表兄一直在問你的了。”南音認真與他對視,“這個消息,你究竟是從何得知的?”

她的目中好似有光,不算太明亮,但也絲毫不暗淡,眼眸黑白分明,有種溫和但堅定的力量,讓林鍾怔了許久。

“我……是推測出的。”他慢慢道出這句話,看向一旁的水囊,終於有了和他們交流的打算。

給他喂了些水,從林鍾的回憶敘述中,南音等人總算摸到了一點線索。

林鍾曾經偷聽到過長輩的密談,提到了賑災糧三字,說是溫家威逼利誘,要與他們合謀其中的一半。家中自是不敢也不願的,奈何溫家好像抓住了他們甚麽把柄,讓他們不得不順著安排,把一個遠房浪**子表親安排成了押運官,又透露出路線和時辰,最終就有了賑災糧被劫一事。

如果真是這樣,那林家不算無辜。

溫子望道:“生意上的一應事務,都是由我和父親、兩位叔父一同打理。若溫家牽涉其中,這樣大的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言下之意是,要麽他聽錯了,要麽有人假借溫家的名義去威脅林家。

林鍾掃去一眼,大概想不屑地嗤聲,卻牽動傷口,最後變成了含糊的嘲諷,“你還不夠格。”

這是回應之前溫子望說他“乳臭未幹”一詞。

報複心倒是有些強。

溫子望也不惱,趁他願意回答,又問了些話,直到獄卒前來催促,才終止這場探望。

另交給獄卒銀兩,囑咐他稍微照顧些林鍾,溫子望攜南音和趙斂冬離開牢房。

乍然的天光刺眼,南音戴上帷帽,渾然不覺出來的一路上,溫子望已經不著痕跡地凝視了她許久。

溫子望在想,南音如今的行事作風和當初在慕家初見時比,似乎有了不小變化。

她那時候靜得出奇,即便直麵慕致遠和慕笙月的親昵和他們有意無意的忽視,也不會多說半個字,像是不在意,又像是逃避般躲在自己的天地中,全然無視外界的風雨,仿佛如此便能不受影響。

他當時作出的評判是,柔軟、內斂,還有著許多不受重視的小娘子都有的些許自卑。

如今她卻能很主動地去參與、解決一些事了,少了許多畏縮和逃避,像是內心慢慢有了支撐般,在走出桎梏自己的心房。

剛剛勸導林鍾的那些話,是之前的她絕對說不出的。

不知是因眼疾痊愈而變得膽大了,還是經曆了什麽事,而使她添了這些勇氣。

“南音。”溫子望忽然道,“你和陛下很熟嗎?”

南音反應不及,遲緩地應聲,“見過幾麵,先前……眼疾就是在宮中請太醫診治的,表兄為何這麽問?”

“沒甚麽,隻聽你一個女兒家,竟對陛下登基後的民策頗為熟悉,所以好奇。”

且言語間對天子也多有維護。這後半句自是沒有出口的。

趙斂冬道:“這有什麽,身在長安,這些事總會知道得多些,畢竟是天子腳下。”

她暗地對南音眨了下眼。

方才南音能那麽流利順暢地反駁林鍾,理由都是趙斂冬一時沒想到的,讓她驚訝之餘倒是有了猜測,南音定是在陛下身邊耳濡目染學的。

溫子望亦笑,“倒是我見識淺薄了,看來長安城的小娘子,當真是不可小覷。”

南音很不好意思,也隻能含糊說是。

一切未定,她總不能自己大肆宣揚和先生的事。

好在溫子望也未繼續,轉了話題道:“既然有了些眉目,我便要著手去深查了。南音,你先和趙娘子回去,或是到街市去逛逛,我讓健仆跟著你們。”

身邊有內衛保護,且自己又不打眼,南音倒不是很擔心她的安危。聽林鍾交代的話兒,這事就算和溫家沒關係,也是有心人要構陷溫家,溫子望就很需要保護了,於是想想還是讓健仆去跟著溫子望,並輕聲道:“林鍾既然交代了身份,明州那邊或許很快就會知道消息,他如今很重要,表兄你……”

溫子望讚賞看來,“此事我也有所顧忌,方才已經想好了安排,如果順利,今夜就托人把他帶出去。”

“表兄有主意,我就放心了。”

不再耽擱他的時辰,南音陪趙斂冬購置了一些衣物就回溫家去。

園清居秀匾額依舊,踏過大門時,沒幾步便有小廝一溜煙小跑而來,“慕娘子,趙娘子,老夫人吩咐,說是一見到二位歸家就請去主屋,家裏來了貴客呢!”

隨他穿過長廊,路途解釋,才知貴客正是康王。

這是溫含蘊成為康王側妃的第三天,也是她回門的日子。興許康王當真對她鍾愛無比,竟陪她一起回了溫家,讓溫家所有人都生出與有榮焉之感。

尚未跨過門,南音便聽見了老夫人的笑聲,頓了下,和趙斂冬齊步並進。

“外祖母(老夫人)。”倆人先見過老夫人,再對其他長輩俯首示意。

主屋大部分人都是站著,如此,獨獨坐下的老夫人和另一名青年男子便格外顯眼。

他坐在特製的輪椅上,木冠束發,麵如美玉,眼角和唇畔都有細小上翹的弧度,有種清貴不失和善的氣度。

想來便是康王了。

南音還稍有訝異,因為單看相貌,完全看不出這位王爺已過而立之年,和嬌俏可人的溫含蘊站在一起,倒頗為般配。

“音音,你和趙娘子都過來些。”老夫人招呼二人,對於場中其他人見到外孫女時的驚豔很是自豪,介紹了身份,還道,“音音便是我嫡親的孫女兒。”

“那我呢?祖母——”溫含蘊這麽嬌嬌喊了聲,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注意到康王的視線從南音身上收回,溫含蘊稍稍放下心來,給他鋪上毯子,“王爺的腿還在治呢,可不能受寒。”

她的體貼令康王含笑,當著眾人的麵就拍了拍她的手,“多謝瑩瑩關懷。”

溫含蘊微微紅臉,到底是剛出閣的女孩兒,頗為羞澀,看向南音後直接轉移話題,“南音姐姐,大哥哥呢?你不是最近都同他形影不離麽?”

作者有話說:

此時,老男人還在騎馬趕來的路上.doge